聽馬勒第九交響樂

我重聽此曲的時候,是在深夜,萬籟俱寂,但我卻覺得無比的興奮。這張唱片還附帶了一張第一樂章第一頁的樂譜,Zander並加以詳細解說,諄諄善誘,我不知不覺間拿起父親的指揮棒,隨着樂譜比劃起來……父親是學作曲的,四年前去世以後,我回台北奔喪,帶回來他的指揮棒,有時興起就隨唱片樂曲而指揮,並以這種方式來紀念他。這晚,當我拿起指揮棒的時候,腦海中突然湧現了父親的笑容,也聽到他的聲音:
上月www.hetubook.com.com我買了一張此曲的新唱片,指揮Benjamin Zander是波士頓的名人,但在世界樂壇尙鮮為人知。這張唱片中的演奏樂隊是英國的Philharmonia Orchestra,技術較倫敦的兩大樂團(倫敦和倫敦愛樂)稍嫌遜色,而Zander對這個樂曲的解釋,也頗引人爭議。
(1999年5月19日)和-圖-書
他認為第一樂章開始時馬勒的配器法頗為特別,各種樂器應該各奏各的,不必整齊,因為這一個樂章顯示的是馬勒自己對死亡的恐懼和困惑,甚至在節奏上也有點像他自己的心跳,頗為不規則。在此後的兩個樂章中,馬勒更是一面緬懷過去,一面做死亡的掙扎;最後的樂章則可作兩種解釋:他逐漸接受死亡的事實後心情較為平靜;或謂他愈來愈衰弱而終於在掙扎後寧靜地死去。總而言之,馬勒的第九交響樂和死它是分不和*圖*書開的。他在《大地之歌》中已經引了唐詩告別人生,最後一曲《惜別》足足有半個鐘頭,此次再以七十多分鐘的長度,再告別一次,終於把自己處於死地,這種對死亡的幻想,堪稱一絕(馬勒作完第九交響樂後,並沒有死,但第十交響曲只完成一個樂章就逝世了,終於難逃劫運)。
孩子,怎麽你也學爸爸指揮起來了!你真幸運,可以聽到這麼好的交響曲,而我在冥間只能聽到無音之樂。孩子,你該好好珍惜你的生命,不要時而想到死亡和-圖-書,其實死亡是件很普通的事情,時候到了你反抗也没有用,馬勒早就心有所悟,所以他的第九並不悲傷,不能把它和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響樂相提並論,馬勒深刻多了……
不知不覺間第一樂章早已奏完,我抬起頭來,父親的照片依然在台上,還是那股澹泊而樂天的表情,我感到有股溫暖緩緩上升,心情也逐漸平靜下來。其實,我還沒有資格告別人生,只是對世紀末的恐懼感愈來愈強,總覺得時間已盡,歲月已老,二十世紀的喧嚷終將隨風而逝,而二www.hetubook.com.com十一世紀呢?我實在沒有勇氣去面對它。
馬勒的第九交響樂是他告別人世的絕響之作。不知為什麼,近年歐美各樂團演奏此曲頻頻,我個人就聽過柏林交響樂團兩次;還有克利夫蘭樂團本月在紐約和倫敦也演奏此曲。
遂又想到這幾個月來為「世紀末的反思」所寫的專欄文章,我所反思的其實不是這個世紀,而是自己。在馬勒這種偉人陰影之下,自己又何其渺小!好在父親在天之靈沒有笑我,還鼓勵我好好地活下去,我的確很幸運,已經默默地活過馬勒的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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