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多風波(代序)

但是,最使他震動的是他讀國中的女兒,當他把誤診的經過告訴女兒,女兒問他說:「爸爸,你不會只活三個月,那麼,你究竟還可以活多久呢?」

抓月把風,癡人的夢

慧春與了然被後世的禪人認為是開悟者,我們來看看她們最後的記事,了然在即將離世時,寫了如下的一首詩偈:

多情不只生出風波

佛性是自家寶藏,情感又何嘗不是自家寶藏呢?
她們不是無情,而是把人間的情欲提到一個新的高度。
朋友是公家機關的高級主管,事業蒸蒸日上,家庭幸福美滿,突然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一時萬念俱灰,決心不告訴家人,獨力承擔生病的痛苦,並利用僅存的時間安排後事。
十幾年前,我讀到慧春與了然禪尼的故事,心中為之感動,心想:修道者應如是!也深覺慧春與了然是了不起的女性,現代的新女性主義者看到她們的傳記,也都會引為典範吧!
美麗的了然,留下了秋月時溫柔的光,一樣美麗的句點。
慧春坐在烈焰中的勇猛,了然生下三個孩子立刻起程的決心,是不是正是對生命的啟示呢?
有時候我站在觀音菩薩相之前,彷彿看見了慧春與了然美麗的微笑,那微笑莊嚴、清淨、無染,像是對出世入世的開示,飛越時空,常存世間。
知道誤診之後,他把一個半月的身心煎熬告訴妻子,妻子說:「怪不得這一個半月對我特別體貼,從來沒生過氣,原來是這樣呀!」
近數十年,台灣社會道德品質低落,實肇因於政治人的貪瀆,致使良知淪喪、公義破敗、人心不平,所以,要使台灣成為希望之土、清淨之地,不關心政治是不行的。
白翁禪師震懾,就收她為徒。
第二天,當師父上堂對大衆說法之後,慧春突然站起來,對著寫信給她的和尚說:「如果你真的那樣愛我,現在就來擁抱我呀!」
慧春答道:「只有像你那樣愚笨的人才會關心這樣的事情。」
朋友當場怔住了,人終有必死之日,癌症病人知道還有幾個月可活、身心健康的人又能確知人生的歲月和圖書還有多久呢?
不久之後,皇后病故了,了然體會到人世的無常,她想出家去學禪。但是在那個封建的年代,女性是無法自主的,她的家人不但不同意她出家,還強迫她與人結婚。
慧春與了然的美麗是無罪的,她們的問題是引起師兄心裡的動亂,觸動了師父內心的不安,這不安與動亂是來自師兄的「多情」與師父的「多慮」。
如果以佛教「解救衆生」的觀點來看,個人的修行雖然重要,也不能自外於環境而獨存,環境如果不清明,個人的清淨就成為泡影;社會如果不公義,衆生平等的理想就不能實現;若人人不能沒有免於匱乏、免於恐懼的自由,則解救眾生就變成妄念了。
凡是投生於人間,不論美醜,都會有情愛的困境,並生起種種風波。
了然生於西元一七九七年,是著名武士信原的孫女,自幼就因詩才與美貌而知名了,她十七歲的時候被選為皇后的貼身宮女、聽說凡是見過她的男性無不因她的美貌而顫抖。
多情則不免風波,有時看到現實的不平、現象的荒誕、現狀的怪異。例如竊佔國土的高爾夫球場,政府竟罔顧民意,要就地合法,這是現實的不平。例如公共建設大火連連,死傷無數,政府竟無視其違建違規,甚至無人願負政治責任,這是現象的荒誕。例如台北的捷運系統,花費人民的血汗錢數以兆億,竟然通車遙遙無期,而政府毫無歉意,這是現狀的怪異。
「說來非常奇怪,從檢查出癌症的那一天開始,平常兢業業耗盡心力經營的事業,變得一點都不重要了。平常被疏忽的親人朋友,突然變得非常重要,幾乎一天也捨不得和他們分開。思考的空間也突然從現實的世界跳出,會想到死亡,想到死後的世界,想到如何迎接死的來臨。」朋友說。
他把事情經過告訴朋友,朋友都義憤填膺,問他是那一家醫院?那一個醫生?應該控告,請求賠償。他說:「事實上,我很感激那一個醫生,他完全打開我的心眼,想到了從前沒有想過的問題;他也使我像死過一回,許多事都不再介www•hetubook•com•com意執著了。」
她前往江戶,請求鐵牛禪師收她為徒,鐵牛禪師一見到她就立刻回絕了,理由是她長得太美了。
我喜歡禪尼慧春故事。
與朋友道別後,在返家的路上,我想到平常我們確實很少思維生死的問題,而且我們花了太多的時間在無謂的事情上,生命是如此短暫,我們又有多少的思考關於這有限的生命呢?
女兒又追問他:「爸爸,如果你不知道可以活多久,你也沒什麼改變,那和被誤診前又有什麼不同呢?」
好一個「月色向人明,松衫風外聲」,月的溫柔使人心潮漾漾,風的吹動使人情波流動,對於月與風,又有什麽掛礙呢?因為月的美麗而想抓月,由於風的自由而想把風,不正是癡人嗎?
回到家,我把燈開亮,看見黑暗與光明是同一個空間,點了燈就大有不同。黑暗的心與光明的心又有什麽不同?只是心裡點了燈罷了,對心中點燈的人,黑暗也就無法拘限他了,何況是情感的風波呢?

可以關懷世事

但是,近些年來,覺得「美貌」與「覺悟」並不是截然對立的,也不是衝突的,因為牽動我們的慾念的,並不是事物的美貌,也不是人的美貌,而是我們心。
「真奇怪,從醫生告訴我胃癌那一天開始,我的胃每天都疼痛不堪,要吃很多藥來止疼,確定是誤診以後,胃痛就豁然痊癒了。」朋友說,可見心靈的力量是非常巨大的。
為了記述這一次毀容,了然在一面小鏡後寫了一首詩:
一切的風波,不是來自「絕美」,而是源於「多情」。
主政者的修行顯然比我們好,他們都能「如如不動,穩若泰山」,令人懷疑他們是早就進入涅槃之境了。我們反而在焦急、煩惱、痛心,真是多情多風波。
慧春比了然更絕,在她六十歲要辭世的時候,吩咐僧人在寺院的庭中集一堆木柴。
朋友飽受了許多心靈與肉體的折磨,一個半月之後,在另一家醫院精確的檢查,發現根本是誤診,他的胃一點毛病也沒有。
朋友受到女兒的刺|激,生活的態度完和-圖-書全改變了,他說:「用心的努力工作,這是此岸;更用心的疼惜親人,這是彼岸。處理緊急的事情,這是此岸;著力於重要的事情,這是彼岸。經營入世的事業,這是此岸;經營生死的解脫,這是彼岸。……那個醫生是我的老師,把我從此岸帶到彼岸,我的女兒也是我的老師,幫我打破了兩岸的界限。」
六十六年秋已久,
漂然月色向人明。
莫言那裡工夫事,
耳熟松衫風外聲。
木柴集好之後,她安詳地坐在這堆木柴當中,令人從四面點火燃燒。
了然在二十五歲時,終於生下第三個孩子,她決心立刻出家,丈夫與家人再也沒有理由留她了。
修行者入世,要心熱如火,有英雄的無畏。
傳說比慧春更美的,是禪尼了然。
有時候我路過台北車站,想到我民國六十年來到台北生活,至今近廿五年,台北車站前的忠孝西路,幾乎沒有一天是清清爽爽的,每天都在施工,天天亂七八糟。如果在廿五年時間,一條馬路永無通暢之日,其政府之大有為就可以想見了。有一次,我對一位政府官員反應,他說:「那是你去的不對,如果你半夜去,就很通暢了。」
一個和尚因痛心而大叫:「尼師啊!那裡面不熱嗎?」
這情慾的生命,風波不止,何處才是安穩的家鄉?
由於了然的性格強烈,家人為了安撫她,給她開出一個條件:「等她生下三個孩子之後,就可以立刻出家為尼。」了然的丈夫也同意了。

打破兩岸的界限

我認識一個朋友,被醫生檢查出罹患胃癌,只剩下三個月到六個月的壽命。
了然用一塊燒紅的熱鐵燒灼自己的臉孔,頃刻之間,傾城的美貌化成一道青煙消散於空中,一去永不復返。
她自己削髮為尼,取名「了然」,就是「早已明悟」的意思,然後開始踏上修行的道路。
人間的是非源於多情,而非起於美麗,因此,慧春說:「現在就來擁抱我呀!」意思是https://m•hetubook•com.com如果能有公開坦蕩的心,美麗又有什麼過錯呢?

現在就來擁抱我

由於她太美了,使得二十個和尚的禪定顯得更為艱難,有幾名和尚甚至暗戀著她,有一天,其中的一位寫了一封情書給慧春,要求和她私下約會。慧春收到信後不動聲色。
有人來問我,修行的人該不該關懷世事呢?
我把這本書定名為《多情多風波》,是近年傾聽「松衫風外聲」的紀錄,但願能破除「此岸」與「彼岸」的界線,使多情不僅生出風波,也能生起希望、大愛與圓滿的追求,令「心淨則國土淨」、「預約人間淨土」不只是虛空的美夢,也是現實裡可以實現的理想。
「美麗」或者「多情」,何處是此岸?何處又是彼岸呢?
美麗的慧春,留下了春日裡飛揚的風,一樣美麗的句點。
我因為出身於台灣南部的農人世家,對土地人民有格外深刻的感情,也由於我是從最低層出發,更能深刻感受台灣百姓的苦難以及台灣生命力的所在。我對這個社會,套用一個朋友的話:「實太多情了。」
我喜歡慧春的故事,是因為她充滿了智慧,一個有智慧的人即使是美貌也不能遮蔽的。一旦有了真正智慧之光,愛慾也會化為清淨的敬意了。
確實,有時有不能止於言者。
慧春是少數日本禪宗史上留名的女性,她天生麗質,長得非常美麗,幾乎凡是見過她的人都會愛上她。慧春深知外表的美麗非實,想要追求究竟的實相,因此少女時代就剃度出家了。
朋友說:「不是,這是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身心都感到泰然輕安了。」
菩薩清涼月,
常遊畢竟空。
智慧香潔蘭,
飛揚千萬里。
關懷世事是「入」,不關懷世事是「出」,修行者是出入自在的。他關懷世事,是要使公道在人間,如果人間有公道,看到美與情欲的真相,了然尼師也就不用燎面皮了。他不關懷世事,是看清了世人隱晦陰暗的本質,要自期和-圖-書於光明,假若人間能有人邁向光明的高度,隱晦與陰暗將受到棒喝,慧春尼師也就不用大聲說:「現來就來擁抱我呀!」
我每每站在高樓,俯望台北的繁華燈火,每一盞燈火彷彿都是為了情慾點燃,每一盞燈火又彷彿點燃了光明的希望。

長得太美了

了然轉而去參訪白翁禪師,白翁禪師不但以同樣的理由回絕了她,還說她的美貌只會為寺廟帶來麻煩。
我開玩笑的說:「這就好像打通了任督二脈啊!」
多情多風波,多情也多煩惱;但多情也多姿采,多情更多溫暖。
平凡人、修行人、悟道者也都有種種風波,平凡人在業海裡隨風逐浪;修行人與情慾的風波搏鬥;悟道者則是站在愛河上觀照風的涼度、欣賞波浪的形狀,在風波裡微笑。
我說,修行的人可以關懷世事,也可以不關懷世事。
雖然慧春剃了頭髮,穿上樸素的法衣,依然風姿綽約,她和二十個和尚一起在一位禪師的座下習禪。
昔遊宮裡燒蘭麝,
今入禪林燎面皮。
四序流行亦如此,
不知誰是個中移!
這是真正的「坐化」,慧春化成一縷青煙,飄向無限自由的晴空。
林清玄
一九九五年春天
台北永吉路客寓
修行者出世,要眼冷似灰,有赤子的無染。
這些年來,寫了不少關懷現實的文章,其中有一部分談到政治,並不是我對政治有什麽特別的興趣,而是因為政治對社會各層面的影響無所不在,一旦政治遭到污染,假以時日,總能蔓延遍及社會各個角落,幾乎無一倖免,逐漸成整體的道德低落。
從那一天開始,慧春的師兄們受到她的「一喝」,全部收心,對慧春更為敬愛。
此岸與彼岸,桶中有水,水中有月。一旦桶底脫落了,桶中無水,水中無月。凡打破此岸和彼岸界限的就能自在了。
了然以熱鐵烙印自己的臉孔,其實是烙在充滿情慾的人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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