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每一個中國人的童年都曾有過祖父糊的紅紗燈,在春節的鑼鼓聲中,小小的手提著走過家鄕的河岸。成年後在記憶中提著穿過外面世界的風雪。
今年三月臺灣得了幾場溫潤滋育的可愛春雨,春雷也適時而至,打得那麼淸新俐落。南部平原的農田剛剛歡歡喜喜地揷了秧。這本書是琦君在又一代有才情的心靈中揷的秧。江南是琦君的故鄉,父母的墳塋是故鄉,詩詞也是她的故鄉,而且隨著她,隨著你我,飄洋過海,穩渡風浪。時時有鄉音提醒我們,詩詞中蘊涵的不逾越的節制,山川花草的情致都已經溶入我們血脈之中了。
寓情於景亦是中國詩詞中最成功的技巧,在「寶簾閒掛小銀鈎」一文中,琦君以他的「浣溪紗」說明秦少游的才情,他用一連串的朦朧意象表現一種極含蓄的悽迷之美,寫的明明是料峭的春寒,而全詞沒有一個春字。她評他「踏莎行」結尾二句:「郴江幸自繞郴山,爲誰流下瀟湘去。」是「於空靈疏淡中,寓無限纏綿悱惻之情。」由此至因「山抹微雲,天黏衰草,」著名的「滿庭芳」,琦君仍不能忘情,說他「寫景處是寫情,寫情處卻又寫景。」
琦君是極愛小孩,小狗小貓,乃至小老鼠的人,(我確知他抱貓時也吟詩。)她知道童年的形式是無法「推廣」的,但是她相和_圖_書信文學的積極力量,因此她就努力地推廣詩詞經驗,使靑年人和心仍年輕的人分享她靈感的泉源。這本介紹詞人與作品的書雖是建立在深厚的學問上,卻不用考據和訓詁嚇人。她簡單明白地說,「我選我喜歡的詞人和作品,給和我有共鳴的讀者看。」
琦君這本詞人選集出在她十七本散文、小說集之後。讀者好似先看到樹的枝幹花葉,然後才看到樹根。這本書也好像是許多問題的答案,又似補足了她自傳裏重要的一環。
中國古典詩詞的許多句子在琦君的文章裏早已不露痕跡地「現代化」了。大多數寫「純散文」的人都有詞窮的時候,琦君腦中卻有無數詞句在緊要關頭帶著彩筆來,給她的龍「畫上眼睛」。在談話中,詩詞句子也常被她自自然然地作形容詞、名詞用,有時還作動詞用呢。
這「喜歡」二字融化了學術性著作的冰雪性,給讀者和受命寫序的人壯了膽子。看了這前十篇就知道貫穿全書的是「才情」二字。在琦君的散文和小說中情意情緣雖是無處不在,卻以不同面貌出現。在這本集子裏,她正面談詞中的情,探討詞人的詩才如何擴大了情的境界。她所選的詞人有數種不同的典型,稟賦變幻萬端的才情。
民國以來,詞的創作仍有多位才情並茂的詩人維繫不墮,琦君和-圖-書的恩師夏承燾先生是浙東大詞人之一。他的作品,詞評,和影響在琦君書中無處不在。琦君在「煙愁」第三版後記:「留予他年說夢痕」中詳敍了她就讀之江大學的師生緣。他飄逸的風範和淡泊崇高的性格,不僅由他作品中看到,也在他帶一群得意門生去九溪十八澗,沏一壺龍井淸茶論詩的逸興上看出。那當是大陸浩刼前最後的寧靜歲月吧。那時猶尙無憂的琦君還能靜心壹志地又讀又寫。在她聆聽恩師「松林細語風吹去,明日尋來盡是詩。」的啟示時,她夢中絕沒有想到即將吹起的亂離風暴,然後沒有松林了,沒有細語了,她和她的一代人在戰火中嚐盡了生離死別的痛苦。三十年前隻身來臺,不但活下來了,還能以寬厚的心回顧往事中溫煦的一面。如她自己在前文中說,「生涯中的一花一木,一喜一悲都當以溫存的心,細細體味,那怕當時是痛苦與煩惱,而過後思量,將可以化痛苦爲信念,轉煩惱爲菩提。使你有更多的智慧與勇氣,面對現實。」夏先生的詩教至今已不僅是夢痕而成了一本本多人愛讀的書。這一本應是一份遲繳的,但揉進了她一生才情的讀書報吿吧。琦君何幸有這樣的老師,夏先生又何幸有這樣鍥而不捨的學生!
這樣的現代化精神貫穿全書。溫柔和善的琦君,被https://www.hetubook.com.com靑年人尊爲「上一代」作家的琦君自有她新女性不妥協的一面。她忍不住在結束卓文君的「白頭吟」一文時說,「『白頭吟』雖然斷了司馬相如納妾的念頭,可是在文君的心靈上是否已印下了不可彌補的創傷呢?」這樣更深一層的感觸,出自琦君對感情的理想主義,既眞誠又執著,應更能引起今日讀者的共鳴。
那夜初逢琦君,發現兩家住在同巷的兩端。她說先送我回家,我說你一個人深夜深巷回去,我也很不放心呢。我們站在門口,她竟然唸了兩句蘇東坡的詞:「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許多年不曾遇到這樣不顧現實的詩癡了。自己曾渴望詩酒風流的舊夢都湧上心頭。一時竟忘了她這個弱女子,既不是馬麟畫中佇立的儒生,手裏也沒有杖可倚。在摩托車呼嘯肆虐的臺北街頭,江聲海濤都遙不可聞。那夜的感動延續至今,給我這詩詞的愛慕者下筆爲序的勇氣。
七十年三月二十九日
齊邦媛
父子詞人的小晏因爲父親晏殊曾經官至宰相,硬要對人說,「先君平日小詞雖多,未嘗作婦人語。」琦君的批評是:「這種辯解實在多餘。他詞中兒女情長之和-圖-書句俯拾即是。」她引了晏殊許多詞句作證。如「木蘭花」中:「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這些詞句記載的是權勢以外的眞正人生,只能使他更具可敬的人性。宰相下班後也有私人感情生活。多情相思「一寸還成千萬縷」,又豈只有「婦人」才作此語!談朱淑眞時,琦君又引晏殊的「浣溪紗」中「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說這「那裏像一個大宰相的口氣!」同篇中她又以寫「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爲例,他也寫了「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涙。」在他的功勳表上可怎麼列呢?
但是今天很少人的童年有詩詞生活化的經驗。很少家庭有院子,院子裏種著桂花樹,秋來搖桂花的時候,孩子們跟著,「幫著抱住桂花樹使勁地搖,一面喊,『好香的雨啊!』」更少的父親會「口占一絕」預言「花雨繽紛入夢甜。」更有幾個母親會「洗淨雙手,撮一撮桂花放在水晶盤中,送到佛堂供佛。」?這樣的境界,也是緣分,少人修得,修得者也未必有慧根識得。
在寫晏幾道的「歌盡桃花扇底風」一文中,琦君說:「其實所有的詞總以言情爲主,只是有各種不同的情,『將軍白髪征夫涙』是一種情,『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涙』又是一種情。即豪邁如https://m.hetubook•com•com蘇東坡、辛棄疾,又未始不言情。不然東坡何必『把酒問靑天』,棄疾何必『把吳鈎看了,闌干拍遍』呢?」琦君常言,最佩服蘇東坡那當由關西大漢執鐵綽板銅琵琶而歌的詞中豪情與氣勢。但是他那悲壯的「念奴嬌」在懷古之後仍是歸於一個「情」字:「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髪,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雖強作達觀,千古多情人仍能解得此中蒼涼。東坡的偉大就由於他的才情不侷限於豪放一格。他能豪放也能婉約,能灑脫也能纏綿。琦君行界流水般評介了東坡中秋懷弟的「水調歌頭」,悼亡的「江城子」,認爲「於自然處見眞情,無怪成千古絶唱」。她不同意一位學者對東坡感情的分析:「大抵多情人最工作繭,東坡亦工於作繭,看去將自縛,但此老忽化蛾飛去,此其超脫處也。」琦君說,「在我看來,東坡對朝雲,豈能化蛾飛去耶?」
淸代女詞人吳藻,若非琦君敢打破學術性的傳統編法,也許永不能與廣大的二十世紀讀者見面。吳藻和納蘭成德是復古聲中兩位奇才。他們「以橫溢的才情,革命的精神,擺脫桎梏,發輝性靈。」由本書所選幾首小詞看來,她確有極鮮活生動的近代精神,能「擺脫陳腔舊語,非北宋末諸家所能及。」尤其令人心服的是語言活潑,讀來不但親切,對今天的白話文學來說,亦是莫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