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簾閒掛小銀鈎
——秦觀(少游)

全詞充滿了悲愴的氣氛。他的朋友孔役甫讀到「鏡裏朱顔改」之句,認爲他年紀輕輕的,不當如此消沉,還和了原韻勸他。送別時,看他氣色不佳,深深爲他擔憂。不久出遊光華亭,與友人吟夢中所得句:「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吟罷索水欲飮,水到時,他卻含笑而逝。古藤之句,竟成讖語。無疾而終,也算修來。在今天看起來,他患的也許是心臟病吧。他好像自知不能長壽,在生前就作了自輓的詩,其中寫盡了自己的轉徙流離之苦云:「家鄉在萬里,妻子天一涯。孤魂不敢歸,惴惴猶在茲。……歲晚瘴江急,鳥獸鳴聲哀。空濛寒雨霖,慘澹陰風吹。……亦無輓歌者,空有輓歌辭。」滿紙不祥短氣之語,宜其不壽啊!他雖然英年早逝,但也算過了相當多姿多采的一生。他的「千秋歲」,在淮海集中也是佳作。尤其最後三句:「日邊淸夢斷,鏡裏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是傳誦一時的名句。他的好友都有和韻之作。而以東坡的「島邊天外,未老身先退」、「吾已矣,乘桴且恁浮於海。」最自然。山谷的「灑淚誰能會,醉臥藤蔭蓋」、「重感慨,波濤萬頃珠沉海。」最沉痛。
黃山谷和東坡都看不起柳永,東坡還把他和柳永並提,稱他們「山抹微雲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李易安譏柳永詞語塵下,少游少故實如貧家美女,都未免太吹毛求疵了。詞林記事倒是評的:「子瞻辭勝於情,耆卿情勝於辭,情辭相稱者惟少游而已。」說得頗爲中肯。平心而論,柳永自有他通俗口語化的特色。他作詞的對象就是歌姬,沒有什麼重大的身世之慨,與少游仍不脫士大夫之氣的胸懷,自是不同,作品風格也自然有異。似不必以此論諸家高下。易安的評語,亦失之於以偏概全。以少游的才情,與文章議論之廣,影響於詞作,似尙不至如貧家女。例如他的「鷓鴣天」中句:「甫能炙得心兒了,雨打梨花深閉門。」頗近大晏的典雅,「蝶戀花」中句:「獨立小樓雲杳杳。天涯一點靑山小。」(淮海集未收此詞,後人以爲王詵詞,姑存疑。)則似永叔的蘊藉。就算眞如貧家美女,而淡妝素服,亦未始不可與天下婦人鬥美呢!
張炎詞源稱少游「詞體淡雅,氣骨不衰,淸麗中不斷意脈,咀嚼無渣,久而知味。」這些評語,固然對他推崇備至,但也是相當抽像的。喜愛他詞的人,只要細細咀嚼,都可於其中品味出各種滋味。同樣的,喜愛其他詞人如歐陽修、大小晏的詞,也一樣會發現淸麗、淡雅之作。有渣無渣,總要自己咀嚼,前人評語,只可供作參考提示,終不宜先入爲主。比如當時人批評他「書不如文,文不如詩,詩不如詞。」也是太概括的說法。其實少游的詩,有的艷麗,有的淸空,有的古樸豪放,顯示了多種的面貌。例如他一首納涼絶句:「攜杖來追柳外涼,畫橋南畔倚胡牀。月明船笛參差起,風定池蓮自在香。」自然淡雅。可是元遺山評論他:「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一二句是引的少游「春日」絕句。他以此二句與韓愈的「山石」詩相提並論,而譏他爲女郎詩,斷章取義,雙重標準的評論,實在是有失公允的。
先從樓上看樓下街上的熱鬧,再寫屋內淸明溫暖氣氛,「破暖輕風,弄晴微雨」二句,對得工整。一種早春微微的暖意再加上飄忽忽的雨絲。「弄」字與「破」字相對,精巧之至。「欲無還有」四字,指的是一忽兒陽光,一忽兒雨,所以叫做「弄」。女性的情懷有時也是不可捉摸如春天的天氣,少游可能也有暗喩之意。下片寫別離情緒,坦白承認自己的爲名爲利,連天也會同情。一個「瘦https://m.hetubook.com.com」字韻腳,押得既俏皮又生動。只見說「花瘦」「月瘦」「人瘦」的,他卻說「天瘦」。此詞首句的「小樓」,和下句的玉珮丁東,包含「樓東玉」三字。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東坡與少游交誼最深。在他倆尙未相識之時,少游就很仰慕東坡。有一次知東坡將至,就摹仿東坡筆跡,題詩於山寺壁上。東坡幾乎不能辨認。後來又讀到他的詩詞,驚嘆前此題詩者定是此人。自此遂成莫逆。東坡賞識他的才華,把他和他的詩文一倂推薦給王安石説:「詞格高下,已無逃於左右,此外綜博史傳,通曉佛書,此類未易一一數也。」王安石也大爲讚賞他淸新如鮑謝。說:「公奇秦君,口之而不置,我得其詩,手之而不釋。」他和東坡儘管政見不合,此等處究竟見得讀書人愛才本色。東坡與少游見面時,相互批評作品,毫無保留。東坡責怪少游的「滿庭芳」中「銷魂當此際」學柳永,又批評他「水龍吟」的「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十三字只說得一個人騎馬樓前過。其實「小樓」句是爲了一個營妓婁東玉而作;東玉美豔能文,與少游過從甚密。少游這首詞,寫出了他們旖旎風光的韻事;倒是一首十足的豔詞,亦足見少游筆觸之細膩。「水龍吟」全詞如下:
我們欣賞了少游這幾首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以後,可以看出他的特色是嫵媚而不柔弱,悽惋而不蕭瑟,飄逸而不粗獷,含蓄而不晦澀。情景交溶,音節鏗鏘,可算到了爐火純靑之境。馮煦評耆卿詞「曲處能直,密處能疏。狀難狀之景,達難言之情,而出之以自然。」筆者認爲:以此語評柳永,未必恰當,而以之贈少游,當更爲妥貼耳。
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疏簾半捲,單衣初試,淸明時候。破暖輕風,弄晴微雨,欲無還有。賣花聲過盡,斜陽院落;紅成陣飛鴛甃。
玉珮丁東別後。悵佳期參差難又。名韁利鎖,天還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門,柳邊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當時皓月,向人依舊。
樓外景物,室內氣氛,都已點染出了,最後才寫到寂寞的樓中人。飛花雨絲都是飄蕩不定的,而寶簾上所掛的小銀鈎究竟是動的還是靜的呢?如果有微風吹來,銀鈎定會發出叮叮的悅耳之音,這就留給讀者自己去想像了。畫屏寶簾有色,銀鈎有光,把一間獨處的屋子襯托得熱鬧溫暖了沒有呢?這又得留給讀者去體味了。因爲境由心造,心情悽苦時,再熱鬧也是寂寞的,再溫暖也是寒冷的。詩人詞人往往有意已熱鬧繁華的文筆反襯淒淸。例如辛棄疾寫正月十五的燈「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是再熱鬧也沒有了。可是他反襯的是那個燈火闌珊處的孤獨者。這種反襯筆法,效果最大。
北宋婉約的詞風,自晏氏父子、歐陽修、柳永至秦少游,已臻登峰造極之境。而少游詞作之淸麗,詞心之細密,可說還超越了歐晏柳永。他揉合了諸加之長,而能獨樹一格,發放了絢燦的異采。
此詞是少游因黨禍謫居郴州時所作。首二句,「失」與「迷」兩字就點染出一片淒迷氣氛。曉霧易散,而月中之霧卻是愈來愈濃重,象徵別離情緒之愈來愈悲傷。緊接着聯想到陶淵明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理想國,雖同在湘南,卻是無可尋覓。「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是王國維最激賞之句,讚「可堪」二字,近乎淒厲。「館」以「孤」寫之,其實館不孤,只是人孤耳。其心情之落寞可知。筆者更認爲他故意連用「可堪」「孤館」兩組雙聲字,來表現他心理上的顛簸不平,命運上的坎坷,這是他深深懂得運用文字的音韻之美。此詞明白點出春寒,與前首以「窮秋」比喩春寒者不同。但前首的主題就寫春寒,故有意隱藏「春」字。此首是以春寒氣候烘托背景,故須點明。此所謂寫景求其顯,寫情求其隱也。「斜陽暮」三字,黃庭堅認爲重複,認爲當改爲「簾櫳暮」則差勝,或改「暮」爲「度」字,其實都不及原詞好。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引東坡的「回首斜陽春」與周美成的「雁背斜陽紅欲暮」證明並不重複。其實並不必引他人之作證明,文學作品所現示的意象,人各不同,視當時情景而異。周詞是以雁襯托斜陽,且點染了紅色,自是佳構:東坡之句是主觀的寫心境,非寫斜陽。少游則以杜鵑聲陪襯斜楊,又是一種淒厲境況。過變處「驛寄梅花」二句,以落實之筆寫即使互通音書,也難寄離恨無窮。結語的「郴江幸自繞郴山,爲誰流下瀟湘去」於空靈疏淡中,寓無限纏綿悱惻之情,顯得一切都是無可奈何。上句中一個「幸」字用得極妙,包含了無限的埋怨之意。一則是羨慕郴江得以繞著郴山流,永遠相依相守不分離,不像他和心愛之人的不得相見。所以說它「幸」。下句卻又問它「爲誰流下瀟湘去?」未免又怪它的多事和癡。這個「誰」又是指的誰呢?當然是心中思念之人了。總之,撲朔迷離之情,就不免癡癡儍儍,語無倫次了。凡此等句,就是委婉曲折得非詩所能表達的了。比如「欲寄情行相憶淚,長江不肯向西流。」也是寫流水,寫別離,也是埋怨口氣,但獨來總覺太直太淺,是經不起反覆低徊的。
東坡對此二句極爲激賞。少游去世後,他嘆道:「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遂將此二句寫在扇面上永誌哀悼。豪逸的東坡,對愛妾朝雲之死,也吟了「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千古詞人,有幾人能眞個忘情呢?
此詞主題是寫春思,起首「漠漠」二字,即予人以一份不可捉摸的朦朧之感。接著是「曉陰」、「淡煙」、「飛花」、「絲雨」,一連串的愈來愈朦朧,也愈來愈淒迷。寫的明明是料峭的春寒,而全詞沒有一個春字,有的偏偏是第二句中一個「秋」字。這就是作者婉曲的筆觸,也是他悽苦的詞心。在愁人心目中,哪怕爛漫的春光,也變成了無賴的窮秋。寒冷給人的感受也是有差別的。索性是刺骨嚴寒,充滿了肅殺之氣,此心也就如死灰槁木了。偏偏是最難將息的輕寒,加上捉弄人的似夢飛花,無邊細雨,眞個是「剪不斷,理還亂」。可是我們的詞人並不是一味的愁苦,他於淒迷中翻然有了新的領悟,而於末句拈出一個「閒」字。我們試再咀嚼此句:「寶簾」是多麼的絢麗?「小銀鈎」是多麼的精巧?這兩樣閃爍發光的飾物,透過一片淒迷,正象徵他所領悟的新境界——閒掛小銀鈎的靜中之趣。這是五代詞人所不可企及之處。難怪王國維對此句也極爲激賞,謂更勝於他的「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東坡詞多禪語,而禪理未免把人生看得太穿了。例如他的「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把人世的悲歡離合看作無常的風雨陰晴,司空見慣,也就想開了。而少游卻非常執着地迷戀,乃能於「寶簾閒掛小銀鈎」中領略那一分輕淡的悵惘。這是何等深遠要眇的情致?蔡伯世比較他們二人說https://m•hetubook•com.com:「子瞻詞勝於情,不及少游情辭相稱」,說得也不無道理。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爲誰流下瀟湘去。
山抹微雲,天黏衰草,畫角聲斷斜陽。暫停征轡,聊共引離觴。多少蓬萊舊侶,空回首煙霧茫茫。孤村裏,寒鴉萬點,流水遶牆孤村。
魂傷,當此際,輕分羅帶,暗解香囊。漫贏得靑樓薄倖名狂。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有餘香。傷心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柳邊沙外,城郭輕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
憶昔西池會,鵷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淸夢斷,鏡裏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此詞結構異常細密,寫景處是寫情,寫情處卻又寫景;虛實相間,情景交融。而一脈悱惻纏綿之情,流轉於字裏行間。首二句「抹」、「黏」二字,便是最着力處。(別本「黏」作「連」,論者皆認爲遠不及「黏」字。)此二句不但對仗工整,而且是以「動」筆寫「靜」態。似乎是微雲有意抹上遠山,衰草有意黏着天邊。惹人心緒煩亂,正如李後主的「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是同樣心情。再說雲是蒼白的,衰草是枯黃的,詞人以一支彩筆渲染了陰沉的秋景,卻不必點明秋字。然後以譙樓上畫角之聲,暗示傍晚時分,光線的暗淡蒼茫可以想見。首二句是視覺上的感受,第三句是聽覺上的感受。而無窮無盡的山巒、斜坡,正象徵愁的無窮。通過這個情景,就可以體會下面所寫的別離的痛苦。「暫」與「聊」二字,寫盡不得不分手的無可奈何之情。對「煙靄紛紛」蓬萊舊事的記憶,就由於眼前迷茫的情景所引起。「煙靄」與「微雲」遙相呼應,情緒上亦相關連。緊接「斜陽外」三句,愈來愈悽厲。我們知道,「斜陽」是短暫的,「寒鴉」是悽苦的,「流水」是去而不返的,「孤村」是冷落的,這一切都不必明說,只客觀點出四種名物,留給讀者自己想像。寓情於景,景顯而情隱。此雖借用隋煬帝的「寒鴉數萬點,流水饒孤村」成句,但加「斜陽外」三字,境界全出。且於戀情之外,更有去國懷鄕的無限落寞之慨。無怪晁無咎說:「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好言語。」下片再度回憶當年旖旎風光的銷魂舊事,寫來率眞,毫無掩飾。東坡譏諷他學柳七,似不當出諸文章知己者之口。一個詞人之可貴處,即在其率眞。後主的「剡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晏小山的「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絃上說相思」,寫得同樣的細膩露骨。況少游與靑樓歌姬的豔情,自不同於東坡「卜算子」所寫的「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的虛無飄渺之愛。「此去何時見也」的「此去」,並非指作詞之時,而是回憶以往分手之時。凡是回憶,總是顛顛倒倒,無次序的,一回兒寫到眼前的景色,一回兒想到蓬萊舊事,一回兒又想到當時的別離情景。充分表現了心緒的紛亂,意識的跳曜流動。多少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卻以「傷情處」三字作一總結。上片從回憶中醒來是斜陽滿眼,下片再從回憶中醒來已是燈火黃昏。時間是逝去了,可是離愁別恨,卻似暗淡的斜陽,黃昏的燈火,永遠縈繞心頭。
和-圖-書其次再來欣賞他另一首哀婉纏綿的「踏莎行」:
少游名觀,號太虛,楊州高郵人;才情豪雋,詩文詞章,名震當時,爲蘇門四學士之一。蘇軾非常賞識他,推薦他爲太學博士兼國史院編修官。可惜他的宦途並不得意,而且時常陷於窮困。他給故人錢穆父的詩說:「三年京國鬢如絲,又見新花發故枝。日典春衣非爲酒,家貧食粥已多時。」穆父立刻送了他兩石米。繼而又以元祐黨禍的連累,被貶至杭州、處州、柳州、雷州。最後卒於藤州。年僅五十三歲。他的詞集名「淮海居士長短句」。他於遠謫異域,輾轉流離中,作品自是充滿了去國懷鄉,與坎坷身世的悲歎。文章憎命,千古同悲。但文學是苦悶的象徵,淮海集中的許多篇章之所以盪氣廻腸,也正是由於他遊子情懷與相思別離之苦的抒寫吧。
黃山谷的學生范元實(史學家范祖禹的兒子,名溫。)是少游女婿,爲人沉默,在宴席間不發一言,一歌姬問他也懂得詞嗎?他笑道:「你可知道我是山抹微雲的女婿嗎?」一時傳爲佳話。據記載官宦們在杭州西湖遊船,有一人唱少游這首「滿庭芳」,將第三句的「譙門」誤唱爲「斜陽」,歌姬琴操予以糾正,唱者戲問她你能將錯就錯地,將全首詞改押「陽」字嗎?琴操馬上吟道:
這位風流自賞的秦學士,宦途中到處留情。當他在京師宴飲時,與座中一位美麗的歌姬碧桃,又是一見鍾情。怎奈主人不肯割愛,他就偷偸作了三首「虞美人」贈她。其一云:
前文曾說過此詞是爲蓬萊閣所遇歌姬而作,但他一面傷別離,一面也是寄託自己政途坎坷的無限感慨。所以讀來格外令人有一份重壓心頭的負荷。
在技巧上,此詞落筆層次分明。先寫樓外的氣候,次寫樓中畫屏,再次寫景色,最後寫情景交融之境。而「自在飛花」一句,造語尤工。一般都以具象的名物,形容抽像的愁。如賀方回名句:「若問閒愁多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以煙草、飛絮、黃梅雨比無邊無盡的閒愁。少游「千秋歲」中的「落花萬點愁如海」,以海比愁;「減『字』木蘭花」中的「欲見廻腸,斷盡金爐小篆香」,以寸斷爐香比愁腸。而此處卻以抽像的夢比具象的飛花,以抽像的愁比具象的絲雨。這使我不由得想起三十年代一位女作家的名句:「雨後的靑山,好似淚洗過的良心。」以抽像的良心比具象的靑山,覺得格外玲瓏可愛。
少游的詞,風格也是多方面的。他和東坡是好友,所以多多少少也受到東坡的影響。可貴的是他能取東坡的豪邁,以調和歐晏的柔媚。他且兼有柳永的濃麗,而不流於俚俗。所以格外的淸新可愛。現在先來引一首最足以代表他淸麗淒迷一面的「浣溪沙」作一番欣賞:
現在讓我們來欣賞他那首功力與感情同樣深厚的「滿庭芳」: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亂山深處水縈廻,借問一枝如玉爲誰開?
輕寒細雨情何限!不道春難管。爲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時候斷人腸。
儘管他對東坡說「我再沒學問,也不學柳七」,但無可諱言的,此詞之豔麗與纏綿的情調,卻非常像柳永。尤其是「名韁利鎖」等句。但最後「念多情」三句,卻又回到凝重。此少游之終究不同耆卿耶?
山抹微雲,天黏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
消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漫贏得靑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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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少游的詞雖無東坡「天風海雨迫人」的氣概,而那一份淸新秀媚之氣,卻是細細地、深深地,流入讀者心坎。使人沉醉,使人悵惘,使人於悽迷中領略柳暗花明的另一境界。不信再來吟誦他另一首膾炙人口的「鵲橋仙」:
這首詞本意是詠七夕。牛郞織女一年一度的鵲橋相會,本來就富於美麗的悲劇性。一般小名家總不外說些「相見時難別亦難」的感傷話,未免流於庸俗。而少游吟來,格調自高。他不從別離的痛苦下筆,而極力寫相逢的欣慰。上片第三句寫雙星相會,四五兩句忽轉筆寫他們內心的感受,兩相勸慰,雖然是一年相見一次,也比人間天天見面有意思。下片首三句寫時間匆促,又非別離不可,卻又馬上一轉,寫內心山盟海誓的感情。「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再一次相互勸慰勉勵。他們並不抱怨相逢的短暫,而永遠寄望於天長地久的未來,是何等高的情操。此等境界,確實是柳永所不能及。東坡固能作「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豁達語,豁達雖然可以少卻許多煩惱,但如能於煩惱中提昇出一種境界就更難得了。詞人說:「但得兩心相照,無燈無月何妨?」這是從生死別離中領悟出來的一份永恆的哲理,引導着人生走向光明美好的一面。讀少游此詞最可以會到這一點。黃蓼園說:「少游以坐黨被謫,思君臣際會之難,因託雙星以寄意。」認爲他有此一點寄意,也未始不可;但也不必硬派上一段重大的感慨,倒有牽強附會之嫌。上乘之詞,總是有寄託入,無寄託出。含意常於欲言未言之間,見仁見智,當由讀者吟詠而自得之。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閒掛小銀鈎。
又有一次在蓬萊閣,與一位美豔歌姬兩情繾綣。後來就爲她寫下了那首膾炙人口的「滿庭芳」。少游結下這許多文字姻緣,於難解難分中,卻又時時想擺脫,甚至想修仙學道,足見他心情的茅盾。他有一個侍兒朝華,對他一往情深。少游爲她賦詩云:「天風吹月入闌干,烏鵲無聲子夜閒。織女明星來枕上,了知身不在人間。」當時朝華芳歸十九。三年後,少游要斷絕塵緣,修仙學道,竟把朝華送還她的父母,囑她再嫁。臨別時朝華哭泣不已,少游又贈詩云:「月霧茫茫曉析悲,玉人援手斷腸時。不須重向燈前泣,百歲終當一別離。」而專情的朝華不肯再嫁,二十多天後仍要求回來,少游只好再收留下來。第二年,他出仕錢塘,與道人論修仙之道,認爲朝華妨礙他修仙,又硬把她送回,贈詩云:「玉人前去卻重來,此度分襟更不回。腸斷雲山離別處,斜陽古塔自崔巍。」不久,少游也遠謫南荒。可是他把一段戀情,了斷得如此雲淡風輕,眞個有點薄倖呢。
東坡聞之,大爲讚賞。也足見當時歌姬才學之不凡。實由於宋代士大夫冶遊風氣盛行,與他們酬唱的女性都是又美艷又有才藝。那種高雅的社會生活形態,比諸今日高度工商業社會,一味逐聲色犬馬的娛樂,不可同日而語。也格外神往於古人的閒情逸致。
要知道這首詩包含了一段悽美的戀情。少游南遷長沙時有一位歌姬非常傾心於他,願託終身。少游因道路流離,不忍帶往貶所,作此詞爲贈。少游在藤州去世時,歌姬已先一日得夢。靈柩運到長沙,她在途中祭奠後即自殺殉情。眞個是「爲誰流下瀟湘去」啊!
少游謫藤州後忽忽不樂,遠不及東坡吟「他年誰作輿地誌,海南萬里眞吾鄉」的灑脫。他的「千秋歲」就充分寫出了他的別緒離愁。詞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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