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句雖似由白居易的「花非花,霧非霧」化出,在章法上卻是懸空着筆。第二句點出「墜」字,以下就從「墜」字上着墨,又句句是活的、動的。以「拋家」「思量」「柔腸」「矯眼」等字眼,賦予楊花以活潑潑的生命,也描繪出楊花的情致。「夢隨風萬里」一句又蕩開,隱喩離人思婦,對萬里外情人的思念。換頭一句故意用反筆,而以落紅蘋葉爲陪襯,平添了紅綠白對比的色彩,泛現了鮮明的形象。也巧妙地運用了「楊花化萍」的故事。烘托出閨中幽怨,和情思的飄忽。春色三分以下至結句,五、四、四句法改爲三、四、六句法,不受格律拘束,眞是神來之筆,首尾呼應。似花?非花?還是離人涙,撲朔迷離,愈模糊卻愈具象,且以形狀上毫不相似的楊花比眼涙。上半闋以楊花比人,下半闋從人看楊花。詠物詞到此已入化境,爲後來南宋詠物詞樹立了規範。到辛棄疾而更爲精進。王碧山有時雖可企及,可是爲政局所限,欲言而不敢言,所以他的詞都是沉嚥的低調,沒有東坡的豪放沉雄之筆,這也是環境使然。
既是中秋,抬頭便見一輪明月,卻偏偏要問一句「明月幾時有?」可見詞人內心因在異鄕度佳節,說不盡的辛酸滋味。比起李白的「靑天明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的心情是不同的。下面再問一句「今夕是何年?」顯得更癡儍。起首四句包含的意思是非常複雜的。第一、想到天上與人間的景況也許不相同,人間有許多明爭暗鬥,許多傷離怨別,天上應該沒有吧。第二、天上也可能比喩朝廷,他遠被貶謫,今夜中秋,大家望的是同一輪月亮,神宗可曾想到他呢。因此下文才說自己想「乘風歸去」,偏偏又歸不得。因爲高高在上的皇帝,未必顧念到他吧。黃蓼園說此是見月思君之詞。據說神宗讀至「瓊樓」之句,歎息道「蘇軾終究是思念我的。」「乘風歸去」當然也有擺脫塵欲之意,但人生既必須面對現實,倒不如將人間也看作天上。所以他「起舞弄淸影」以自我排遣憂愁,覺得人間天上也無甚差別了。上半闋是極力從豁達處着想,是妙語雙關的空靈落筆。下半闋卻切切實實地寫到人間無可彌補的缺憾。「轉朱閣」三句,細細寫月光着意地照着失眠的人,就想不抱怨也不能夠,因而再問一句「何事偏向別時圓?」「不應有恨」是指自己的恨還是指月亮也有恨呢?他也感到惝恍迷離了。最後悟到月的陰晴圓缺,人的悲歡離合原是千古不易,無可改變的情態,只好抱着一點微弱的盼望:人能長壽建康,親人能多多相聚。懷念手足的一片至誠,溢於字裏行間。
由於以上所引的許多故事,可以想見東坡多采多姿的一生,和他豪邁的性格、豐富的感情,在詞中所表現的眞實生命。
他風趣橫溢,在貶謫生涯中,十足表現了他幽默的、遊戲人間的態度。比如他有一首古詩「薄薄酒」說:「薄薄酒,勝茶湯。粗粗布,勝無常。醜妻惡妾勝空房」。絕非道學先生所敢寫。他曾作了首吃豬肉的詩:「黃州好豬肉,價錢等糞土。富者不肯喫,貧者不解煑。漫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他自美。每日起來打一碗,飽得自家君莫管。」可以說是我國最古典的有韻食譜了。
王國維說此詞和韻而似原唱;質夫的原唱反似和韻,「才之不可強也如是。」認爲章詞不能與蘇詞匹敵。其實,章詞中「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舊被風扶起」之句,維妙維肖,也眞地描繪出了楊花隨風飄墮的慵懶姿態。可是細讀來也只有此三句警語,而全首詞句句都粘在楊花上寫,雖細膩而頗見斧鑿痕跡,評者譏爲「織繡工夫,」顯然缺乏蘇詞那一份超脫流蕩的氣派。本來和韻詞是最難作的,話都被原作說完了。可是東坡卻能另闢境界,超越原作,不能不嘆佩他才情之高絶。我們且來逐段欣賞:
東坡豪放風俗,對後來影響最深的是辛棄疾。尤其是這一首「念奴嬌」,那一份對古代英雄人物和壯麗山河的思慕,激盪着辛幼安的滿腔悲憤和愛國熱忱。辛的一首永遇樂懷古詞中的和圖書「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與東坡此詞是同一筆調,只是幼安處境不同,北望中原,感慨尤深,詞也更爲沉嚥了。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斜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有的人認爲這首詞是東坡爲一題惠州溫都監之女超超而作。據說超超非常仰慕東坡,東坡每有吟詠,她就徘徊窗外不忍離去,及至東坡貶謫歸來時,超超已歿,葬在沙洲,所以東坡作此詞悼念她。這一段悲劇性的愛情故事,卻給這首詞抹上了神祕的浪漫氣氛。無論這故事是眞是假,無論東坡是爲了悼念在默默中愛慕他的女孩子,或是自抒去國流離的憂思,這首「卜算子」的寫作技巧,和在藝術上的價値,都是値得欣賞的。千載後的讀者,無妨只就此詞的本身,欣賞那一份撲朔迷離的美。正如欣賞李義山的「錦瑟詩」,又何必追根究柢於詞人寫作的動機呢?所以我認爲,以東坡的人生經歷,和他詞作的多面風貌,若要追究他這首詞的眞意何在,不如就引他自己的詩,說他是「橫看成嶺側成峯,遠近高低各不同」吧。至於他的人生觀呢,那就是「也無風雨也無晴」了。
他盡情地嘯傲林泉,享受閒適生活。可是骨子裏他實在是個最富於感情的人。對兄弟、對妻子、對朋友都流露出他的深情。他在獄中給弟弟子由的詩:「是處靑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今世爲兄弟,更結他生未了因。」正是無限手足之情。他明知「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可是對於生死別離,他還是感到刻骨銘心的傷痛。試讀他的「江城子」悼亡妻的詞,有如峽猿蜀宇,悽斷人腸。
東坡遊戲人間,卻不遊戲感情。他灑脫卻又不是出世。許多時候,他仍不能免於執着,因而還是爲現世的是非榮辱所苦惱。他的和尙好友佛印曾寫信勸他說:「子瞻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一點塵。到這地步,不知性命所在,一生聰明要做什麼?三世諸佛,則是一個有血性的漢子,子瞻若能腳下承當,把一二十年富貴功名,賤如泥土,努力向前,珍重珍重。」一語點破,東坡自有所悟。這也是他詩詞中多寓禪理的原因。(寫到此,我想起童年時代塾師講的關於東坡與佛印的一個故事:東坡有一次月夜泛舟,對朋友說:「佛印這和尙太貪吃,今晚酒菜不多,就別告訴他。」他們在湖上遊興甚濃,東坡提議作對子,必定要什麼撥開,什麼出來,下面接兩句四書上的四字句。他隨口就念「烏雲撥開,明月出來,天何言哉,天何言哉。」朋友接道:「荷葉撥開,游魚出來。得其所哉,得其所哉。」二人正拊掌而笑,船艙裏忽然冒出一個和尙,嘴裡唸道:「艙板撥開,佛印出來。人焉廋哉,人焉廋哉。」這個故事,當然是虛構的,但一直爲我津津樂道,特附誌於此,以博讀者一笑。)
蘇軾,字子瞻,四川眉山人。父親名洵,即才思敏捷、見解精闢的政論家蘇老泉。母親程氏,嫻靜嚴謹。子瞻在濃郁的學術氣氛中長大,童年時代讀後漢書,即以范滂的品格自勵。稍長讀莊子,非常感動地說:「吾昔有見於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這也是他以後在貶謫生涯中,仍然怡然自得,懂得享受人生的原因吧。
最後再欣賞一首他的「卜算子」:
這首詞是東坡豪放風格的代表作。陸放翁讚他爲「天風海雨逼人」。時人謂當由關西大漢鼓鐵綽板銅琵琶而歌。但陳師道說他「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其實東坡對詞革命性的貢獻,也正在這一點上。他使得詞不必依賴嚴謹的格律,也不必借助於音樂,而由其本身的氣勢、格調、境界表現出獨特的美。尤其以他的豪情,不願受刻板格https://www.hetubook.com.com
律的約束。吟到酒酣意足之處,就任意改變句法。他是常常不顧格律的。例如他的水龍吟詠楊花「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依詞調當爲「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即五、四、四斷句。而東坡卻突破了句法的限制,以三、四、六斷句。他自謂平生有三不如人,著棋、吃酒、唱曲。其實,即使是關西大漢唱「大江東去」,又未始不能唱出東坡自創的樂章呢。吾師夏承燾先生曾讚嘆「東坡在詞的方面,可說是罪魁,也是功首。」他的意思是說東坡破壞了詞的舊格律,卻創造了詞的新風格,此話最有見地。他因才高,又富創造精神,所以有時以詩的句法作詞,有時以散文氣勢作詞,有時卻將旁人的詞改寫成另一首詞,例如張志和的「漁歌子」是盡人皆知的:「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靑篛笠,綠簑衣,微風細雨不須歸。」東坡非常喜歡,因曲度不存,隨將此詞加了兩句,改爲「浣溪沙」歌唱:「西塞山前白鷺飛。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鱖魚肥。自披一身靑篛笠,相隨到處綠簑衣。微風細雨不須歸。」雖是遊戲之作,卻也見得他興會之高。
東坡的一生,眞可稱得多彩多姿。由於他的老師歐陽修的有心「避此人出一頭地」,把他推薦給朝廷。起初頗得朝廷的賞識,只因與王安石政見不合,累遭貶謫,萬里投荒到海南島。又以放逸不羈的詩文,觸忤了當道,造成所謂烏臺詩案的文字獄,幾乎斷送了性命。例如他從黃州獲赦回來,正值神宗皇帝晏駕不久,他卻無意中作詩題壁云:「山寺歸來聞好語,野花啼鳥亦欣然。」朝廷認爲他把皇帝的死訊當作好語,像是慶幸皇帝之死。幸虧宣仁皇后對他非常賞識,特地爲他辯明,才得免於一死。他原是書生本色,那懂得猜忌者對他的加罪,是何患無詞的呢?林語堂先生在蘇東坡傳序中說:「他天生不善於政治的狡辯和算計,他即興的詩文或批評某一件事的作品,都是心靈自然的流露。……他始終捲在政治漩渦中,卻始終超脫於政治之上。」可說是澈底了解這位大文豪的異代知音。
這首詞委婉、曲折,卻又一氣呵成,脫化前人之句而不落痕跡,於自然處見眞情,無怪成爲千古絕唱。苕溪漁隱叢話說:「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餘詞盡廢。」讚得不算過份。
東坡與王安石在政治上是死對頭,他的父親譏諷王介甫「囚首垢面而談詩書。」可是東坡仍把安石當作朋友。司馬光當政之後,東坡認爲王安石的新政免役法有保存之必要而與司馬光爭執,足見他的大公無私與天眞可愛。安石罷相以後,退居金陵,既老又病。東坡去看他,還和了他一首詩:「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從公已覺十年遲」無限滄桑之感。
水調歌頭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靑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淸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偏(別本作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他謫居黃州時,有一個營妓李琪慕名求詩,他提筆在她扇子上寫了四句:「東坡七載黃州住,何事無言及李琪。恰似四川杜工部,海堂雖好不留詩。」見得他多麼的風趣?
東坡的詠物詞,亦是別具一格。他的「水龍吟」次韻章質夫詠「楊花詞」,就是一首最好的例子:
缺月疏桐,點染出新秋的靜。幽人惟有在靜夜無人時才如縹緲的孤鴻,獨自往來,寫出一派遺世獨立的孤高風格。可是這個幽人是眞能遺世獨立呢?不,他仍舊有恨,一
和圖書腔無人可以傾訴的恨。故曰:「無人省」。他揀盡寒枝,不肯棲息,只得永久徘徊在寂寞的沙洲。一個不肯隨俗浮沉,孤芳自賞的高士,就只有寂寞一輩子了。黃山谷讚美他「語意高妙,似非食煙火人語。」杜甫的詠佳人詩「在山泉水淸,出山泉水濁。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辛棄疾的「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所表現的正是同一派孤高風格,落寞心情。一個眞正熱愛人生的人,反而時時有一股刻骨銘心的寂寞感。這正是莊子之所以遁世,而執著的詩人詞人之所以痛苦難以自拔的原因吧。
再來欣賞一首豪放與柔媚之間的名作: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下面是另一種風格的一首「定風波」:
他不但對家人,就是對追隨他的歌姬,都非常眷戀。他因貶往瓊州,將歌姬碧桃送到江西昌都,贈她一首詩:「鄱陽湖上昌都縣,燈火樓臺一萬家。水隔南山人不見,東風吹老碧桃花。」總是不能忘情。再看他與錢塘名妓朝雲的一段姻緣更是感人。東坡南遷時,只有朝雲依依相隨。朝雲生性聰慧,而又體弱多病,東坡教她學書學佛,所謂「經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扇舊姻緣。」患難相依,無限知己之感。東坡教她唱一首「蝶戀花」詞:「花褪殘紅靑杏小,燕子來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裏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反被無情惱。」朝雲唱到「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之句,淚滿襟袖。東坡問她何以這般傷感,她說我實在不忍唱此二句。東坡說:「我正在悲秋,你又傷春了。」不久朝雲抱病。口誦金剛經四句而卒。東坡終身不再唱此詞。爲她寫的悼亡詩有「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後緣」之句。並作「西江月」追悼她云:「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可見他對朝雲的一往情深。最巧合的是朝雲姓王,東坡原配夫人和繼室也都姓王。朝雲信佛,王氏夫人也信佛,臨危時命其子畫西方阿彌陀佛而終。東坡與釋家友誼至深,是否也是受妻妾的影響呢。蕭繼宗先生友紅軒詞分析東坡的感情云:「大抵多情人最工作繭,東坡亦工於作繭,看去將自縛,但此老臨時忽化蛾飛去,此其超脫處也。」在我看來,東坡對朝雲,豈能化蛾飛去耶?
讀此詞彷彿看見一位竹杖芒鞋,仙風道骨的老人,飄飄然向你走來。帶領你進入忘憂的神仙境界。何等的淸新、灑脫。「一蓑煙雨任平生」道出了他飽經憂患之後的心境。山雨過後,斜照相迎。景象的變化,在悟道的東坡看來,卻是「也無風雨也無晴」,這就是他詞中的禪機。是有宋一代其他詞人所沒有的特色。正如他的詩「夢裏似聞遷海外,醉中不覺到江南。」對於榮枯禍福,他把它當夢境看,且出之以欣賞的態度。他的八聲甘州中有句云:「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歸。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眞的,誰能有他這樣灑脫忘機的人生觀呢?
東坡的才情,並不局限於豪放一格。他能豪放也能婉約,能灑脫也能纏綿。試讀他的「蝶戀花」:「雲鬢鬅鬆眉黛淺。總是愁媒,欲訴誰消遣。未信此情難羈絆,楊花又有東風管。」婉轉纏綿,與「大江東去」的筆調又迥然不同。可見他是位「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的大才。
他對英雄人物的追思,正表示他原有滿腔熱忱與抱負。可是他是黨爭中的被犧牲者,世態的炎涼,政途的現實,他已深深領悟到了。心情也由沉痛轉爲豁達,由矛盾獲得統一,由激盪趨於平靜。況且他的感情、思想是融合儒佛道三家的精神,所以江上淸風和山間明月,都是他心靈的寄託。讀此詞當與他的前後赤壁賦並看,更可以體認我們的詞人那一派「逸情豪氣,超乎塵埃之外」的精神。
東坡詩詞多寓佛老哲www.hetubook•com.com理,如他悼一位和尙朋友的詩:「三過門間老病死,一彈指頃去來今。存亡慣見渾無事,鄉土難忘尙有心。」明白的說出了人世的無常幻滅。正因如此,他才能處貶謫中而怡然自得。他自謂「生事狼狽,勞苦萬狀,然胸中亦自有悠然處也。」他在黃州時,有一次夜間乘醉歸來,作了一首「臨江仙」:「夜飮東坡醍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童子酣睡不開門,他就倚杖聽起江聲來,從浩浩江水中領悟了「此身非我有」,因而忘卻營營。充分表現出他豁達的人生觀。最有趣的是第二天盛傳東坡已掛冠拏舟長嘯而去,急壞了郡守,趕到他家一看,他正睡得鼾聲如雷。他原是醉中信手拈來之句,卻無意中捉弄了縣官老爺,想見他的灑脫有趣。他處瓊州瘴癘之地,寫給弟弟子由詩中還說「他年誰作輿地誌,海南萬里眞吾鄉。」比起唐朝的韓愈愁眉苦臉地吟著「馬後桃花馬前雪,出關那得不回頭」的傷心之句,氣概完全不同。
政治本來是座轉瞬即逝的舞臺。如今一切都成過去,安石老了,東坡也老了。正如他「西江月」中感慨的「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那麼究竟誰才是眞正「白首忘機」的人呢?
在文字上,他是如此的風趣,在生活上,他也是個十足懂得享受的人。他喜歡吃肉,性又愛竹。有詩云:「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尙可肥,俗士不可醫。旁人笑此言,似高還似癡?若對此君還大嚼,世間那有揚州鶴。」後人相傳的所謂東坡竹,就是他把題詩的剩墨灑在竹林中,枝葉遂帶墨痕。東坡的字風神飄逸,解放規矩,與唐人注重嚴整的氣魄不同。他有一首論書詩,自負地說:「我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茍能通其意,常謂不學可。」他曾在常州報恩寺板壁上題字數遍。黨禍起後,他的墨跡都被搜毀。寺僧以厚紙糊壁,塗之以漆,保全了他的字。高宗時詔求他的墨跡,老頭陀告訴郡守,揭去漆紙,字畫宛然。他傳諸後世的一幅極著名的畫是「萬竿煙雨圖」。上有文徵明題字云:「東坡先生喜畫石竹,恆自重,不妄與人,故傳世絕少。而此幀尤爲淸雅奇古,無一點塵俗氣,信非東坡不能也。」可見他的詩、詞、字、畫與人格都是統一的。
東坡對歌妓,有深情款款的,也有題扇作畫,逢場作戲的。例如他有一次戲與琴操以詩語參禪,隨口唸了白居易的「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琴操頓悟,立刻削髮爲尼,這究竟是東坡的罪過還是功德呢?
這是一首詠史詞。東坡謫居黃州,遊赤鼻磯時所作。赤鼻磯並不是眞正周瑜破曹兵之處。眞正的赤壁應在湖北嘉魚縣東北,所以東坡巧妙地以「人道是三國周郞赤壁」一句點出。起首三句眞如長江滾滾而來,悲涼壯闊,情景雙生,掀起了無限興衰之感。石以「亂」來形容,刻劃出山的多,也襯托出山的氣勢與力量,所以才能分裂開雲層。加以懸崖下奔騰的浪花似雪,這是一幅多麼雄偉的動態的描寫。亂石、崩雲、浪花,千古依舊,而當年叱吒風雲的人物,如今又在何處?緊接着下面以「小喬初嫁了」呼應「風流人物」,「羽扇綸巾」也具體地勾畫出英俊的周瑜。「灰飛煙滅」譏諷了狼狽的曹阿瞞。先寫眼前景物,後寫撫今追昔的感慨,最後以「多情應笑我」轉到自身。感嘆歲月不居,人生如夢。只得舉淸樽梢酹江月,以達觀灑脫語作結。
政治生涯的顛簸,使他體會到世態的無常,也領悟了生命的眞諦。加以他橫溢的才情,曠達的胸襟,與豐富的幽默感,使他在處世態度上像是遊戲人間,其實卻是熱愛人生。他曾對弟弟子由說:「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的人。」心胸之光明坦蕩,於此可見。他的詞,波瀾壯闊,變化萬端,有記事,有抒情,有詠史,有詠物,有感懷身世,有議論古今。因此擴大了詞的領域,拓展了詞的題材。正有如他的絶句所說的:www.hetubook.com.com「橫看成嶺側成峯,遠近高低各不同。」無論是悲歌慷慨,或嬉笑怒罵,毎一首都有他獨特的風格。那就是說,每一首詞裏都能找得出東坡的自我。這就是他在文學上所達到的最高境界——眞。
在唐代詩人中,他獨獨欣賞白居易,白在忠州刺史任內,種樹在城的東坡。有詩云:「持錢買花樹,城東坡上栽。」「何處殷勤重回首,東坡桃李種新成。」子瞻正巧也兩次貶謫杭州,自覺生涯與白居易頗相似,有贈友人詩云:「我似樂天君記取,華顚賞遍洛陽春。」去杭州詩云:「出處依稀似樂天,敢將衰朽較前賢。」因此於謫居黃州時,築室於東坡,自號東坡居士。可見他的這個別號,是另有一番深意的。
他前後兩次出知杭州,使他享盡了天堂中的淸福。在西湖築了一道溝通南北的長堤,杭人稱之爲「蘇公堤」,與白居易所建的「白公堤」都爲湖山生色不少。而秀麗的湖山也確實給了東坡不少靈感。所以他在杭州作的詩特別多。他讚美西湖:「水光漱灩晴偏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西湖因此成爲舉國聞名西子湖。另有一首絕句云:「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閒勝暫閒。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鄕無此好湖山。」可見他對杭州的眷戀。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讀東坡詞,誰都會琅琅然吟出他的「念奴嬌」赤壁懷古:
他嚮往佛老的淸靜無爲,因爲特別服膺陶淵明。他貶居惠州時,曾和陶詩四卷,自謂「飽食惠州飯,細和淵明詩。」又作了一首長調「哨遍」,隱括「歸去來辭。」他讚嘆淵明說:「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爲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爲高。飢則扣門而乞食,飽則鷄黍以迎客。古今賢人,貴其眞也。」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崩雲(別本作穿空),驚濤裂岸(別本作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擄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北宋時代,名臣輩出。蘇氏父子,有如三顆灼爍的星辰,照耀文壇。尤其是蘇軾,他於詩、詞、文、書畫,無一不工。可稱我國文學史上的全才。在詞的方面,更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一位怪傑。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眞」,是千古顚撲不破的眞理。王國維所謂「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東坡有一顆赤子之心,可是世途險惡,他以一片眞誠待人,仍不免趨炎附勢者的陷害。例如他非常賞識李定、章惇二人,贈章詩有云:「早歲歸休心共在,他年相見話偏長。」沒想到後來的烏臺詩案,李定竟是第一個檢舉他的人,而議定貶謫地點,卻是章惇出的主意。以各人名字偏旁配合地名,將子瞻貶在儋州。世態人心,豈是純眞的東坡所能想像?
「不思量,自難忘。」寫出無可奈何的生離死別,並沒有刻意思量,卻自是難於忘懷,多麼的眞摯。墳是孤墳,又是千里孤墳,讀之情景淒涼。夢中淚眼相看,卻何曾知道是夢,正有如後主的「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一樣的沉痛。一枕夢覺,更是渺茫。只有在松林明月中,追憶斷腸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