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們又有很大的不同。王安憶寫在上海一個里弄裡,度過漫長而憂鬱的午後,強烈的日光和內心的掙扎不斷痛苦地交織,抽絲剝繭般,緊緊攫住人心,叫人感同身受讀得透不過氣來。也斯的香港沒這種感覺。也斯的香港比較輕快,有時有趣又好玩。他寫〈書與街道〉,將兩種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拈在一起。說到書架上的書每天又蒙上灰塵,灰塵來自街道,「書本中的塵埃暫時取代了生活中的塵埃,彷彿也真有點迷迷濛濛」,突然筆鋒一轉,講到住所的樓下是修理汽車的,「這一帶路上最常見的是汽車,其次要算狗了」,「你可以在這裡找到最奇形怪狀的汽車;當然,你也可以找到最奇形怪狀的狗」,讀來令人莞爾。
舒非
二〇〇四年八月
也斯寫舒巷城,也是着重說他「很早就在短篇小說裡寫到鯉魚門、西灣河、香港仔、『三十間』等地方」,雖然大部分論者都認為舒巷城是香港「寫實派」、「鄉土派」的代表,也斯獨排眾議,認為其實不然,他說舒巷城「熟知現代小說三昧」,只不過選擇用「比較樸實的方法去寫普通人生活」。換言之,他認為舒巷城的小說是有「現代性」的。
做為也斯的讀者,我幾乎沒讀過什麼濃墨重彩、感情澎湃的篇章,他常常落筆較輕,看似輕描淡寫,巧思卻藏在字裡行間,頗耐咀嚼尋味。

我讀《也斯的香港》時,覺得和《王安憶的上海》有點相像。這相像之處在於他們的角https://www.hetubook.com.com度。他們都不正面寫上海或者香港,重點不放在繁華的街道和鬧市之中,他們喜歡擷取都市的某個獨特的側影,一個小故事,一個普通或者不普通的人物。他們通過一個個並不顯眼的細節,一點一滴,讓讀者感受他們所處都市的面貌和味道。他們希望這面貌不是平面的,而是有深度的,這味道是獨特的,可以叫人為之深思、低迴。
也斯嘗試用不同的方法描寫香港,在他的詩歌、散文、小說中都描寫過香港生活(寫離島、花布街、鴨寮街,寫屯門或殘破的新界現貌等),拍攝香港記錄片、試過跟攝影師,跟舞蹈戲劇界朋友合作,他不用定型的教科書的寫法,往往自己去發現去描述現實生活的種種面相。大概也特別討厭因循守舊或者一成不變,所以千方百計尋找和挖掘新的事物和意念,時刻想着嘗試與創新。我有時這樣想:他可能自己怕「悶」,也怕悶壞別人,以致時時要讓自己和讀者都覺得「好好玩」。
我認識的小說家,是一個喜歡砌模型的人,忘形於塗髹人物、擺設背景,又是收集郵票和陶瓷的專家,懂得現代人的沉迷也能抽身描寫沉迷,喜歡逛街,擅於傾聽市井的俚語、觀察繽紛的衣着與手勢,又能冷眼判斷,時有混雜笑謔的悲憫。我以為劉以鬯是一位真正的「現代」小說家,而這「現代」的意義猶未完全為大眾理解。這現代不在技巧的實驗,而在那種透視現實的精神。從意識流手法的《酒徒》到平行對位並置的〈對倒〉、從詩小說〈寺內〉到抒情的〈除夕〉到故事新篇的〈蛇和_圖_書〉與〈蜘蛛精〉,從沉思的〈春雨〉到實驗性的〈打錯了〉,在技巧創新之外,新鮮的亦是作者的態度;不從抽象的觀念出發,低調地把人物擺放在環境中試探他們的限制和可能,以藝術作為一種存在的探索。他的文字特別乾淨漂亮,不帶浪漫,不假作溫情,沒有宗教的超越或鄉土的傷感,重新塑造一種現代人的平視和理解。他的作品和論文重寫了中國現代小說的傳統。
寫到同代人,就更為得心應手了,〈從甕中長大的樹〉是其中表表者。《甕中樹》是葉輝的散文集,葉輝和也斯應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文章說到葉輝「輾轉從一所私立中學到另一所私立中學,也是由一個甕到一個甕吧」巧妙生動形象有趣,得力詩人的想像,然而有趣之中不無心酸:「我們在香港長大的這一代,多少總有相似的經歷:成長的挫頓和尋索、局限和超越,對我們來說都熟悉不過」,「也許我們都是從甕中長大,所以對內的顏色和紋理瞭如指掌」,「幸好甕口總可以張望天地,甕內也有寬大的圓腹」。在有趣的比喻裡埋藏深刻含義,也斯寫得最好的散文中,有這種味道。
一般來說,寫地方總要牽涉到人,人物常使地方增添了色彩,增加了情趣。《也斯的香港》裡有不少篇幅寫到人。如劉以鬯、舒巷城、李歐梵、李家昇、李國威、陳炳良、葉輝、鄧達智、梁文韜、葛拉軾(Gunter Grass)等。
用「作家和故鄉」這樣的概念來編輯一套圖文並茂的小畫冊,收作家寫故鄉的文字,配以當地的照片,讓讀者在讀作品之餘,又有視覺上的感受——和*圖*書考慮這一選題時,最先想到的當然是《魯迅的紹興》、《沈從文的湘西》和《老舍的北京》,然後又有了《郁達夫的杭州》、《馮驥才的天津》、《王安憶的上海》等。叢書是在香港編的,按理香港也應有一冊。於是我們找了也斯來編這本《也斯的香港》。
再舉一例:〈狐狸先生李歐梵〉,單是篇名已令人莞爾,知道李歐梵的人又覺得挺形象,名符其實。文章談到李歐梵的黠慧、幽默和自嘲,是舉重若輕,頭腦靈活又「不安於室」的「狐狸」,生動而到位。當然,最重要的是李歐梵對香港文化的認識與興趣,在他同代知識分子中是少見的。
也斯承認自己愛寫人,七〇年代的《街巷人物》寫馬路上的人物、新舊交替時代被淘汰的人物,或在社會潮流以外的老人與小孩等,八、九〇年代寫了不少文化人、藝術家,千禧年以來則寫一些普通人及潮流文化的人物,如李澤楷(《昨夜我遇見李察》)、黃耀明(《添馬艦旁的老竹頭》)、梁文韜,甚至香港通俗文化的偶像,如成龍、李小龍、芳艷芬,不一定所有代表人物他都寫過,但通常都是通過人物寫某些素質、寫某些時代的特色。
我常常覺得,也斯是很香港的。香港本來就是一個移民的城市,作家從內地移居本港更是長久以來的傳統,有的居留一段時間後各奔東西,有的從此駐足這塊土地,更有的埋骨於香港的青山綠水。早年有蕭紅、茅盾、端木蕻良等,後來有徐訏、徐速、張愛玲,再往後有劉以鬯、金庸,文革後又有大批南來作家移居香港。也斯不能算移民作家,雖然他也不是香港出生,應該是週https://www.hetubook•com•com歲未到的襁褓中就随父母移民香港,但是在這裡得到啟蒙,得到教育,是香港蒼翠的山水滋養了他,是維多利亞港溫暖的海風薰陶了他。套用張愛玲的話,或許可以這麼說:香港造就了他。
也斯說劉先生的「現代性」,「不僅來自作品,也來自生活的態度」。不管是文章內還是文章外,我不止一次聽也斯大讚劉先生,說他一邊做商業報館編輯,一邊堅持刊登實驗文學作品,並且提攜後進。寫人物,也斯仍不忘幽默。幾句話,將《快報》歲月的劉先生畫龍點睛地描繪出來:「他對生活有很強烈的好奇心,反應敏捷,而且有難得的幽默感。有時他壓低聲音,說一兩句挖苦報館的笑話。」文章的最後寫得非常漂亮——

也斯最不能忍受的是有些來自外地的作家,對香港一知半解,在所知只有一鱗半爪的情況下便「扮專家」寫香港,這很容易變成獵奇式的浮光掠影,造成不懂香港尤其是沒來過香港的讀者,以為香港就是一座又一座的高樓大廈,就是一整個巨大的購物商場,就只有花花世界、紙醉金迷。我在想,或許也斯會認為香港是多元的,有靈魂的,是複雜而有味道的。像也斯這樣介意別人怎樣看香港,關心不同媒介如何「描寫」、「再現」的作家,在我的接觸中,還真不多見,所以我不能不想到他的確很愛香港。
〈加鹽的咖啡〉講到在下着雨的周末下午,作者手拿一包香味撲鼻的咖啡粉乘搭小巴,旁邊坐一黑衣長辮「自梳女」,她熱心向他提出「咖啡加鹽」而不加糖的建議,理由是這樣做能「聚火」,和_圖_書對身體有益。滿腹古舊風俗的老婦與讀過許多洋書的現代書生一起呈現,古老的事物發生在摩登都會的街頭,對比強烈,也格外有趣。
這種有趣的畫面、鏡頭,在這本《也斯的香港》可謂俯首皆是,時時給予讀者會心而愉快的微笑。
總而言之,也斯的香港是真實的香港,地道的香港,香港人讀了,不會覺得講外行話,冒充港人。香港以外的讀者讀了,也會覺得這是個實實在在的活生生的香港,有趣味,有微笑,也有苦澀;有過去,當然,也有期盼中的未來……
也斯寫人,很看重兩點:一是他們對香港文學或文化的貢獻;二是他們的「現代性」。比如寫小說家劉以鬯,他說:「《酒徒》後來被人譽為『中國第一本意識流小說』,對我個人而言,更難得的是它是第一本反省香港處境的現代小說,讓我們看到現代小說的技巧和反思精神,可以轉化為對香港現實的感慨;同時它又是一本幫助我們重讀五四傳統的作品。」一句話概括得很好,劉以鬯先生對香港文學的貢獻不就是這樣嗎?——既是開拓者,又是繼承者。
但是這也構不成「也斯是很香港」的理由。香港培養、造就的作家豈止也斯一個!我想讓我覺得「也斯很香港」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相當愛香港——我不說「喜歡」,我說的是「愛」。程度是不一樣的。喜歡淺一點,愛則深沉得多。喜歡有時只喜歡優點,愛往往包含所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愛之深,責之切」,聽也斯講香港,我會有這樣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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