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些異乎尋常的事情出現在書本裡,也許就要求一個合理的解釋,或者構成一個圓滿的象徵了。可是當它們一絲一忽地補綴成一條街道,你走過時看到卻沒有什麼異議,也許你知道發問也是徒勞的,也許你自己給它們一個圓滿的解釋。你看到它們凌亂,你覺得它們沒有經過細心安排,你看到它們身上冥冥中存在某種秩序,又相信它們並不是隨便亂湊在一起。現實的世界並不缺乏奇特,同樣它也不缺乏矛盾。書本不能帶人離開這種矛盾,也不能帶人離開這個包涵矛盾的世界。如果你坐在公共汽車的車廂裡讀波爾赫斯的短篇,日後回想起來,那個幻想的星球的一角裡,也依稀添進一個破口大罵把乘客推下車去的售票員的影子呢。
住所樓下是修理汽車的,這一帶路上最常見的是汽車,其次要算狗了。你可以在這裡找到最奇形怪狀的汽車;當然,你也可以找到最奇形怪狀的狗,但怎麼也比不上汽車。每天都有不同的破車擱在修理行門前。走過時可以看見吹管的膠喉盤捲在地上,手持的管口噴出火焰;給汽車噴油時空氣中充滿了顏色的霧氣和油漆的香味。修理汽車的人臥在地上,從汽車底伸出半截身子來;或者蹲在一旁把一塊鐵片鎚圓;或者站在車旁,用抹布https://www.hetubook.com.com揩着補過鐵灰的車子,好像揩着他們自己身上一個傷口。汽車與人連成一體,這些汽車彷彿是活的,你可以給它們安上人性化的形容詞,你可以說它們是笑歪了嘴巴或是砸掉了天靈蓋的,至少比起用布裹起拋在理髮店前面溝渠邊的那頭死狗來,它們是更有生命的了。理髮店的理髮匠在比較清淡的鐘點圍在對過幾爿舖子的寵物店門前——寵物就是狗的意思——他們沒事可做的時候就跑到那裡看狗,也許他們是為了看那個下午來替狗化妝的日本女子。
這附近的街道可以說並不美麗,至少一個植物愛好者會這樣說。這裡根本沒有夾道的樹木,否則人就要被迫遷徙了。不過這裡不是要說一個植物愛好者的故事。還是說人和街道,或者說,街道和人吧。第一個印象是跟我住的地方隔開三四條街的那所雪糕廠,有一趟從它難得敵開的大門望進去,我看見上千的鐵罐子。要那麼多鐵罐子來作什麼?不曉得。守門的印度人一個人坐在矮櫈上,在盈千鐵罐子的背景中顯得孤掌難鳴。另一趟,我看見裡面擺着數不清的玻璃瓶。空空的玻璃瓶。物質總是複數的。這些街道上充滿性質不同的人舖子,走過一間你看見幾十把掃帚,和_圖_書
另一間是幾千個藥瓶,一排排的原子筆,或者一疊疊的元寶冥鏹。連寵物店近日也在櫥窗上擺滿一瓶瓶的洗身水、消化劑、防蟲劑、杜虱劑,終有一天杜虱劑會比虱子還多。隔開一道橫巷的上海館子有一天在門前放了個大籮筐,老闆正在把裡面的東西掏進一個盆子裡,走近一看,整罐全是酸蒜。街上一陣風捲起無數紙屑。
一九七〇年一月
原刊《灰鴿早晨的話》
街道上永遠有不同的汽車和狗供你臆度,即使是同樣的汽車和狗,每次的感覺卻不盡相同。每次走過這些街道的感覺都是不同的,就像每次重看同一本書的感覺都不同。每次翻閱帶來新的聯想與印象。記憶中的書本跟環境、跟物質、有時也跟人物產生連繫:跟雨天的車廂、跟熱茶的味道、跟疾病、跟殺蟲藥的氣味、跟某人的一句話、跟寒冷、跟倚窗望出去蒼白的夜半街頭景象相連,跟鑰匙、跟羽毛、跟硫磺、跟雨傘、跟水瓶、跟橡皮擦、跟絲網的感覺或是跟鐵器拍擊的聲音相連,甚至跟飄飛的塵埃相連,甚至,跟你走過的整條街道的印象相連。當你想起這一樣的時候連帶想起那一樣。像代數的數字一般可以互相調換。某人在https://m.hetubook.com.com經過銀幕街時說:「這就是你說走過時想起張愛玲作品的地方?」解釋是不容易的。怎樣解釋一所上海館子的橙色燈光加上賣栗子的攤子加上洗衣舖的一縷縷蒸氣竟然會等於白流蘇或潘汝良或王嬌蕊的世界?解釋是不容易的。說起張愛玲的作品,現在最先想起的是曼楨房中那方曬餿的毛巾和聶傳慶額頭抵在藤箱上印下的凹凸的痕跡。然而在「聯想」的公式中等號的兩邊並不真相等。那些毛巾與痕跡,現在也許已經是我自己腦中摻進許多聯想與解釋而積累成的一個籠統的概念了。
單獨一些汽車是沒有那麼複雜的。你看着它們碎裂的玻璃窗和凹陷的車頭蓋,你猜想它們的歷史,你告訴自己發生了什麼事,你幾乎可以聽見當時煞車的聲音和人們的尖叫,加快跳動的脈搏與張惶。當然車中人也有他們的歷史,你繼續添上一兩個人物,補充一些細節,你自由地加油添醋,它們也不會反駁你。汽車是這樣,狗卻不同,牠們有時會躺下來曬太陽,可是他們也會單獨跑進電梯裡或者在街上打架,還有在半夜蹲在一輛汽車旁邊的小狗是叫人難忘的。
韓尼.馬格萊有一幅畫用蘋果來代替畫中人的臉孔,那些喜歡用書本經驗來代替現實生活經驗的人們的肖像大概就和-圖-書是在臉上掛一本書了。比較起來當然是蘋果比較有趣點,而且聽起來沒有那麼傷感。有人說書本是一種逃避,不過可不是只有書本裡的才是一個幻想的奇特世界,有時街頭的世界是更奇怪、更難以置信的。喜歡街道的人的肖像大概就是在臉上掛一條街了。
「現實」不願意讓它的觀眾挨悶,使物質以複數或者放大的形態出現使人驚奇。可是在這附近碰見的人反而都是單數的,少數的。獨坐在停泊於陰影裡的汽車中的男子,在一輛工程車旁邊的行人路上的乞丐,沿街搭的攤位旁熨衣服的婦人、喝一口水朝陽光噴出水花來的小孩、站在水族館前凝神的老人——我有一次遠遠看見其中一個水族箱裡有一個貝殼正在打開它自己,等我走近時它已經合上,我站在老人身旁等待,可是它再也不打開了,只有幾尾笨重的魚在苔綠的水中張嘴。還有一個獨臂的送報人,憑着單車,把報紙扔上沒有電梯的幾幢矮房子,扔到三樓或四樓去。還有傍晚時分在餐室獨自吃着煙䱽魚的中年男子。有一次那邊停車場外石墩上坐着個老婦人,不曉得為什麼坐在那裡,她頭上裏着鮮紅的頭巾,像一個老印第安人,因為某些時代或地域的錯誤而出現在這陌生的地方。另外一趟有兩個癡胖的男子站在街口,其中一個正在滿和圖書頭大汗吃力說話,走過時聽見他的聲音卻是拔尖的女聲,叫人聽來吃了一驚,以為是有另外一個人附上他身體假借他的嘴巴說話。
住的地方塵埃特別多。起初搬來的時候不曉得,早上打開窗子出門去,回來時架上的書本都蒙上一層塵埃。以後有好幾個早晨無緣無故想起葛蒂沙小說裡的一句話:「布宜諾斯艾利斯也許真是一個清潔的城市,但這只不過是因為它的市民打掃得動快吧了。」有好一陣子腦中只是反反覆覆的這一句話,書本中的塵埃暫時取代了生活中的塵埃,彷彿也真有點迷迷濛濛。然後,走到街上,風一吹,才又覺得那句話也許並不貼切,甚至也沒有什麼幽默了。
汽車就亂擱在修理行門前,反正這裡是橫街,經過的車輛並不擠迫。樓上的住客有時找不到停車位置也託下面的人看着車子,警察來時修理行的人就打電話上去叫他們下來把車開走。對這樣的事情他們自有一套規矩。在外面一瞥只是看見噴漆噴得一團黃一團綠的車身,用舊報紙覆着的車窗和輪胎、拆下來的零件、鐵橇、抹布、鐵棒、膠喉、吹管、油漆、電源變壓器,和許多你叫不出名字的用具。可是它們確是有各自的名字,和一個包含着它們和跟它們有關連的人事的世界,如果你不能使用那種語言就很難進入那個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