錄像北角

隔了這麼多年,每次回到北角,都覺得它愈來愈擠迫,舊舖拆去,像夏蓮那樣優雅的咖啡室已不存在了,只剩下喧嘩的金舖和「東方红」。有位詩人朋友在金舖工作,他生動地說起打劫的經歷:他們全蹲了下來,子彈就在頭上橫飛。另一位詩人朋友開計程車,得了病,我們說起只有黯然。離開大家興致高昂地寫詩的七〇年代已經遠了,何況童年那些幽靜的歲月呢。
我自小在北角長大,搬來搬去,住過不少區,也看到它種種變化,一直就很想做一些紀錄的工作。現在有這樣的機會,我們結果就一起合拍了一齣錄像,從北角汽車渡海碼頭開始、從紀錄開始,結果也發展成一齣混合着虛構情節的錄像了。
北角也寄托了不同代人的想像和借喻。它在三〇年代是怎樣的?幸好找到李育中的(維多利亞市北角〉一詩,詩中多是自然景色,後來的都市景像還未成形:
我搬到北角的時候,同學裡有上海人,也有不少福建人。北角已不全是上海人的天地,住的地方附近愈來愈多福建人,有時也看見塗着厚厚白粉的婆婆在舖裡買麵線。我後來也在北角吃到福建菜、潮州菜和客家的東江菜。我自小已經發覺北角繽紛的食肆,電車站附近一所賣蝦腦麵的粥麵店變了皇上皇,冬天賣臘腸,夏天賣雪糕。夏天的夜晚沿街有人擺賣舊書,既有翻釋西洋新知的通俗雜誌如《西點》,我也買到早期的文藝雜誌如《文藝新潮》。我對食物和文藝的多元口味,大概是從小在北角培養出來的。
五〇年代從上海來到香港的前輩作和*圖*書者又有他們的感受,一定想像不到今日繽紛吵鬧的北角吧?我把五〇年代詩人馬博良(馬朗)所寫的一首《北角之夜》找出來,「最後一列的電車落寞地駛過後/遠遠交叉路口的小紅燈熄了/但是一絮一絮濡濕了的凝固的霓虹/沾染了眼和眼之間朦朧的視覺」「於是陷入一種紫水晶裡的沉醉/彷彿滿街飄盪着薄荷酒的溪流/而春野上一群小銀駒似地/散開了,零落急速的舞孃們的纖足/登登聲踏破了那邊捲舌的夜歌……」我把它植了字重疊在電車所經過的一段英皇道的影像上面。那兒過去是夏蓮咖啡店舊址,我過去跟同學詩人覃權在那兒喝過咖啡。馬也記得那地方。但當我們八〇年代再回到北角,那優雅的地方已不在了,現在是一個不知在建築什麼的建築地盤。春夜的小銀駒那樣的意象離我們愈來愈遠了。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十七日
原刊《信報》
我們借一對年輕人的故事,嘗試帶出北角的層層歷史。嘗試去觀察它現在的變化。拍好了以後在藝術中心夏令營的「香港視覺探索」放映過,還有就是私下放給朋友看。想不到原來不少朋友都在北角住過。想來這也是錄像這媒介的奇妙之處。我們平常喝酒談天,很少談到彼此的童年,談到我們成長的環境、甚至我們現在生活的空間。但錄像作為一個比較親切,比較直接的媒介,容易在觀看之餘,引起直接的溝通。朋友看完錄像,大家七嘴八舌補充了不少和圖書有趣的細節。
我們在一個星期日再一次走近北角汽車渡海碼頭,然後驚訝地發現,原來在星期日,這兒的空地現在聚滿了休假的菲律賓女傭。〈北角汽車渡海碼頭〉詩最後一句說「來自各方的車子在這裡待渡」,一代又一代不同的種族和籍貫的人聚居在北角,輪流上場,扮演了他們過渡的角色。
一九九三年暑假,一位朋友來找我,想把我一首詩〈北角汽車渡海碼頭〉拍成錄像。朋友是唸電影的,對紀錄片有興趣。說起來,我們都很喜歡法國電影《六個導演眼中的巴黎》(Paris Vu Par...),那電影六個片段由六位導演來拍,每個片段集中在一個地區,各有一個獨立的故事。故事裡有人物,但每個地區也同樣是個主角。尚.杜哲拍的片段發生在藝術家聚居的Saint-Germain-des-Prés,那片段的故事也嘲弄了外人眼中對法國文化區的種種定型想像。「真實電影」的尚.盧治拍Gare du Nord的片段,則用仿如紀錄片的手法拍窗外地盤動工時的吵鬧,一邊襯托虛構的劇中夫婦的劇烈爭吵。
我帶着攝影鏡頭回到北角,有點不知從何說起。鏡頭跟隨電車搖晃着從北角道轉進春秧街,拍攝菜市場擠迫的人群,拍得出這地方和我自己經歷的種種變遷嗎?在老豆腐店裡鏡頭搖上牆上的標貼,拍得出那些滄桑嗎?我的鏡頭不好意思在人家的臉上久留,怕唐突了樸素的街坊。我在這裡長大,離開了又回來,但眼前新的現實屢屢挑戰我原來的記憶和_圖_書了。被訪的美食家說他已不去春秧街,而是到市政局建的新街市買菜了。我知道馬寶道街市樓上有有名的食肆。於是我們的鏡頭又越過過去大排檔聚集的糖水道、越過舊郵局、乘着自動電梯踏上新的市場……
我們剪接完了,但我們不敢說自己真正記錄了北角。用了馬朗的詩,那就肯定他寫的是那段路嗎?恐怕不是,是我隱約假想詩中那段夜景,跟當年那一段路有關吧了。文字與影像並置,甚至也不是作同樣方向的說明,而是突顯了參差呢!今昔之比、浪漫抒情的修辭與破碎凌亂的現實相對,也調侃了「懷舊」了?剪接時重看拍下的片段,其中有年輕一代的遊靜開我們玩笑,假作接受訪問大談她沒經歷過的北角。我們想正好用來作結。鏡頭正是帶出了選擇和安排,剪接正是一種重新結構的方法一直嘗試紀實一面反省了紀實。同時是一種構思和整理的過程。
「蔚藍的水/比天的色更深更厚/倒像是一幅鋪闊的大毛毯/那毛毯上繡出鱗鱗紋跡/沒有船出港/那上面遂空着沒有花開/天呢卻編回幾朵/撕剩了的棉絮/好像也舊了不十分白/對岸的山禿得怕人/這老翁彷彿一出世就沒有青髮似的/崢嶸的北角半山腰的翠青色/就比過路的電車不同/每個工人駕御的小車/小軌道滑走也吃力/雄偉的馬達吼得不停/要輾碎一切似地/把煤烟石屑潰散開去/十一月的晴空下那麼好/游泳棚卻早已凋殘了」
我想我們需要不只一個角度。剛好兒子以文從外國回來度暑假,我們找了他跟浸會電影系楊健同學合演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對年輕男女角色,從他們的故事帶出這個地方的故事。以文小時我們住在民新街,在北角的另一邊,接近鰂魚涌那兒。我們在家中編《大拇指》,樓下卻剛好是個廢紙工場,真是諷刺!以文上學的小學、打籃球的球場、以及愛吃的東江店裡的鹽焗雞,自然都仍在,只是幾年不見,對他來說,好似也變成歷史了。
於是我們再拍一輯《北角》的紀錄片,這一輯訪問了不少朋友,如李家昇說起他父親過去的影室在英皇道,他在北角開始學攝影。馮美瑩說起小時母親帶她去金舖,店員給她一塊小金讓她拿着玩。學鋼琴的她記得琴行街的琴行。搬到北角幾年,為了方便在明報工作的尊子和陳也說起他們遇到的種種趣事:包括附近空地上種種式式奇怪的攤子,有一次大火後有人把水濕了的幾百個大小不一的胸圍攤在空地上擺賣。叫賣的聲音不絕,我們經過他們住所附近的馬寶道,聽見連綿不斷的廣播,用各種方言,說搬遷在即,徹底減價的訊息。舊衣服堆了滿坑滿谷。過了許多天,「明天鐵定要結束」的說法還是說下去。那些降價求售的生意好似是永恆的。
上海人四九年後移居香港,最早多聚居北角,所以北角也有「小上海」之稱。我最早搬到北角,對於賣上海食物的南貨舖,覺得很好奇。還有就是黃昏時小館子剛煎好生煎包,傳出誘人的香味,引來了食客在門外排隊。附近還有幾家西餐館,最大的溫莎俄國菜館,有包裝精美的巧格力和新出爐的麵包。對街有華納鞋店、造寸服裝店、雲華洋服店,還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蘭心照相館,聽說張愛玲也在那裡拍過照。同樣高檔的茶樓有雲華和麗宮,總帶着一股「高檔」的冷氣味兒。皇都戲院原來叫璇宮,我依稀記得很早在那兒看過魔術表演,後來變成專演西片的電影院。另外一所電影院是都城,我記得它最早演黑澤明的新戲《用心棒》、《穿心劍》和《七俠四義》,那些劍俠一個個出手像閃電一樣,嗖的一聲就把敵人刺倒在地,叫人看得十分過癮。
雖然有電車駛過,但整個地區可看來有點荒凉,一方面是「對岸的山禿得怕人」,另一方面是半山腰雖有「翠青色」,但更強烈的印象卻似是在開山鑿石,「煤烟石屑潰散」。晴空雖好,盛夏不再,連描寫泳棚也用了「凋殘」二字。這地方已不是未鑿的自然美景,一方面又未是繁華的都市。
走過六七年發生事故的「國貨公司」,近年傳統劇團來港演出的新光戲院,走過舊衣攤和新樓盤的馬寶道,星馬泰餐廳、街坊福利會、福音堂和文娛大會堂。新聞大廈不存在了,但又有《信報》和《經濟日報》在北角。北角過去是報人聚居之地。新一輩的文化人,也有不少住在北角。就我所知,就有舒非、黃子平和黃燦然。我在《大公報》上讀到黃燦然寫北角的詩作,說他想逃出北角,我讀來不禁莞爾。
我小學五年級搬到北角。小學就在春秧街一幢房子的樓上。春秧街是街市,老是濕漉漉的,擠滿買菜的人,沿街都是賣肉或賣雜貨的店舖,擺賣的攤子擺到馬路上去。電車從路中央叮叮響着駛過,一條馬路好像沒剩下多少空間,盡是晃着來往的人的臉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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