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剛來的……」
——記舒巷城

近年來,文壇惡劣的氣氛愈加嚴重。舒巷城先生似更沉默了。而對險詐的權勢,大概他重來也只能呐呐地說:「我是剛來的……」
一九九九年四月二十六日
原刊《明報》
後來舒巷城先生在港大經濟系做研究,有時我黃昏放學,碰見他走上來,大家總會停下來談一兩句。然後我目送他孤獨的身影走上斜坡。我尊重他不黨不群、善良m•hetubook•com.com而樂觀的氣質。
舒巷城一九二一年生於香港,在西灣河一帶長大。他在抗戰時回國,走遍了不少地方,戰後再回到香港來,所以也有人誤以他為「南來作家」。他很早就在短篇小說裡寫到鯉魚門、西灣河、香港仔、「三十間」等地方。也許因為這原因,不少論者把他稱為香港的寫實派與鄉土派。但如果細讀,就會發覺與同類作品相比,舒巷城的視野和寫法都不囿和*圖*書於狹義的鄉土寫實。由於閱歷和閱讀上的開展,他的小說正是有種入乎其內出乎其外的不黏不滯。
想起最近與班上同學重讀舒巷城五〇年代以來所寫的短篇小說,從這些舊作品裡還是找到不少新意。〈鯉魚門的霧〉裡的水上人梁大貴,回到闊別了十五年的故地,找不到昔日的故居和親人,碰到一個客家婦人向他問路,他也不清楚,只好回答說他也是剛來的。
八〇年代中我曾為中華文化促進中心主持了一和-圖-書年多的每月詩會,先後邀請了不同詩人和詩刊朗誦和談論作品。我特別想邀請舒巷城先生,他也應邀參加,並且少見地暢談自己的詩作,尤其談到對古詩和粵曲的吸收,到最後還唱了一段粵曲。那是我們談得最暢快的一次。之後多年來我數次請人聯絡主辦當局希望借錄當年的錄音帶,公諸同好、記錄成文,都不得要領。希望有權勢者能珍惜保存當時的錄音帶,不必對過去的資料一口否定。
〈鯉魚門的霧〉裡霧和*圖*書的縈繞不散,〈雪〉裡面雪的意象層層轉化、〈喇叭〉的敘事、〈鞦韆)的對比、〈吵架〉的對話,在在顯示舒巷城熟知現代小說三味,不過卻選擇用比較樸素的方法去寫普通人生活。他讓他的角色回歸故地吶呐地說:「我是剛來的……」其中有掌握到家的分寸,多一分變成苦澀的控訴,少一分則會變成傷感的懷舊。
友人告訴我舒巷城先生去世的消息,對座正有人在說最近耗巨資的香港文學研討會裡,有好些論文好似不hetubook.com.com知香港過去有過什麼人做過什麼事。友人告訴我說舒巷城先生獨自在家裡,洗好了碗碟、換好了衣服,坐在椅上等太太回來的時候,安然逝去。
這種人情練達而來的分寸,我想是舒巷城現代感所在。選入《香港短篇小說(六十年代)》的〈第一次〉寫一個從澳門來港作案的男子,好似寫草根階層,卻用力於心理描寫,其中還有意識流般的夢境。難得寫來舉重若輕,毫不突兀。舒巷城的小說本身其實一早已經超越了某些二元對立的框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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