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女童院,到海軍醫院,再出去,已經是海皮了。
你看,老是鬼魂和廁所的故事,還有不光彩地賺取的美金,都是我們的歷史呢!帶著外國朋友經過灣仔,免不了都會走過路上的酒吧。你沒法躲避蘇絲黃的歷史。今天的艷照還端放在櫥窗裡。
在這街頭,火光熊熊,把金銀衣帛都投進去,燒給你剛過世的幽靈。然後,還有穿過的衣物呢!這套衫褲,這件棉襖,還帶着身體的溫暖,還帶着肢體的形狀。投進去,投進去,化作片片火光,溫暖了剛走下陰界、感到冷風颼颼的一個孤獨的身體。
難怪我們的外國小說家要問:現在還有那麼多鬼故事嗎?那時我們正轉下樓梯,走下樓下的展場。好像沒那麼多了,我想。說起來,真的,好像沒那麼多人在說鬼故事了。小時候聽《夜半奇談》,長大後也看過報上的《四人夜話》,但現在,好像都不流行這些東西了。樓梯轉角那面牆上正放着錄像,一邊是阿嬸阿伯在口述歷史;另一邊,好像是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
齣西片。有人在一堆人群中奪路奔跑,看清楚了:是威廉.荷頓!原來是我們的蘇絲黃。這也變成是我們歷史的一部分了!
如今的鬼節,在路旁散放的白飯、芽菜和豬肉旁邊,又再燒起金銀冥鏹!
老是毫不留情地拆去舊居。一條以印刷喜帖出名的利東街、歷盡滄桑的藍屋、包浩斯風味的灣仔街市。所有這些有一天都要蕩然無存,連同種種人事,變成沒人記得的野鬼幽靈?
二〇〇二年二月四日、二十八日
原刊《明報》
再燒一些金銀冥鏹,給這種種鬼魂!
不是,但這兒總是陰魂不散。口述歷史裡充滿了亡靈憂怨的眼神。日軍佔領的時候,酷刑造就了許多冤魂;到了盟軍錯炸,英京對面的三角街又產生了數百個枉死鬼。如今,當年日軍的司令部和集中營,要老一輩的人才能說得出在哪裡了,英www.hetubook•com•com京茶樓和東方戲院也不是年輕一輩知道的了!新的大廈建起來,掩埋了種種恐怖和辛酸,戰時動亂的生活、戰後和平的生活,都像在一層土上又鋪上另一層土,再鋪上另一層土,建上一座新建築物,改一個新名字。那些舊名字,正如舊人事,也就變成無主孤魂,沿着蓋滿新樓的街道飄蕩,找不到一個可以安息的地方。
這出殯的隊伍,要一直走到哪兒去?
是的,我們小時候,也聽說過東城戲院鬧鬼了。沒人敢進女廁去。萬不得已的時候,也是聯群結隊的,互相照應。口述歷史裡都充斥遠年的鬼故事:一個愛踢足球的警察,有一天,巡到偏僻街頭的一角,忽然滾下來一個足球,舉腳要踢,一看,原來是一個人頭!
每次提到灣仔都提到與鬼魂有關的事。病了好久的老人家不喜歡留在醫院,寧願在家裡過身。到時候,遺體要出殯,可不能經過隔離鄰舍。(我們可以想像那些竊竊私語的聲音,那些在暗處窺伺的眼神。)和_圖_書那便搭一堂樓梯,從室內連到大街。唔該,借歪。唔好意思!好了,然後,孝子賢孫,吹號打鼓的,浩浩蕩蕩走前去,一下子走滿整條街。像嗚咽又像哀號的樂聲,震動了街兩邊樓上的住戶,一雙雙的眼睛從窗後面窺望下邊。
接到剛抵達的外國攝影師,他飛了半個地球,現正受時差所擾,疲倦不堪,我想帶他們看我們過去的藝術影院新華戲院(已經快變成鬼魂了!),我們的好電影書店P.O.V.(還只有幾天壽命了!),他什麼都不感興趣,只想坐下來,喝一杯可口可樂!走往餐室的途中,他游目四顧,看着艷照的櫥窗,脫口說出:「標蒂芙嬌魯!」不知怎的,我的民族主義的鬼魂,聽到了又再忍不住蠢蠢欲動,就想要提出抗議了!
百年的鬼魂回到大水渠邊:但見水渠都已乾涸!現在頭上蓋了天橋,天橋也蓋了好久了!火燭館還在?大三元老早就不在了。以前醫館的石級走下了去,已經是海皮!後來可是一百年的填填補補,蓋起了幢幢怪m.hetubook•com.com相的高樓。其中簇新的一幢,看來像一頭想飛的曱甴,前面還有金元寶,又有大旗桿,惹來不少熱鬧!
百年的鬼魂!走過春園街,剛好碰見一個番鬼的鬼魂正在那兒徘徊!黃谷柳的人物不願摹倣外國水兵說英文:「標蒂芙嬌魯,电蒂多勒?」民族主義的鬼魂,聽到了掉頭就走,真是啋佢都嘥氣!鬼佬不知道般咸總督的官邸早就沒有了?有錢鬼佬的泉水花園早就沒有了!這蠢鬼看來連這兒後來變成為食街也不知道!睇死佢未食過東風螺同炒田螺!鬼佬的鬼魂不知道,連他們的墳場也早搬到跑馬地了!
旁邊銀幕上阿伯正在說美鈔的故事。當年酒吧裡管廁所的人,每次有美國水兵進去,就叫大家把厠所紙收起來,到他要用,就要用美鈔交換!結https://www.hetubook.com•com果就是這樣賺下了不少美鈔。
有墳場,在內陸地段四十七號,但那是給基督教和天主教教友的。
我們還有別的什麼吧?樓下的展場桌上放着一堆書本。總可以看看不同人筆下和鏡頭下的灣仔吧?我一翻書又無言了。草草收集起來的一些書本,有些有名的作者,有些時髦的書,跟灣仔卻不一定有什麼關係。我忽然想,幾十年來那麼多寫過灣仔的文字,拍過灣仔的照片,會不會一下子都變成了不存在的幽靈?
木枱上擺放了飯菜,回魂之夜,我們還聽見碗筷乒乓作響,你聽見有人喝湯添飯,離去時又帶翻了條凳。翌日早晨,你什麼也看不見,只見隔夜的雞頭上黏着一片紙灰!
不管從哪裡開始,都是一樣的。走路就是玩連線的遊戲。我們怎樣把地圖上的點,翻譯成現實裡那些熙攘人潮遮蓋了的十字街頭?剛看了藝術中心的展覽,從一面大牆上一堆名字和年份,如何翻譯成燈光燦爛車流縱橫的一個地區?難怪來自外國的小說家總忍不住問:這個路口就是剛才說的鬧鬼的地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