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例子見諸他積極推動及策劃《博益月刊》的出版,這亦是嘗試雅俗共存的文藝刊物;配合刊物的出版,亦辦過小說比賽。可惜刊物只出了十多期,終於在八九年夏天以後結束了。整體上基本遵照出版社固有的路線,李國威並沒有標新立異、孤芳自賞,他只是踏實地作一些試探,真去做一些雅俗共存的實踐,因而也曾打開空間,為其他人帶來機會,現在回顧還是可以看得出來的。
他給我們留下的「有感有思」的散文,依稀為我們勾勒出這時期生活的一些輪廓。七〇年代初回鄉,半帶關切半帶好奇,也是我們一代人的經驗,李國威以他獨有的溫情,以及微帶自嘲的現代反諷,細膩地寫出了認同之餘的距離。成家以後在電視台從事新聞工作的情況,他在一九八四、八五年《快報》「五方集」的專欄裡留下一連串鮮明的素描。那時他從事新聞工作已有一段時日,對工作駕輕就熟,與同事合作愉快,也從新聞編輯中找到工作的意義。我們從他這輯散文中,見到他欣賞的人物,都是有個性有才情的人,既把工作做好,又有幾分生活的豪情,也跟作者自己的個性有幾分相似了。
他在博益,除了繼續出版暢銷的流行小說及與電視台有關的各種生活與娛樂書籍,亦想做一點什麼。那階段我剛從美回港,不只一次,我們在閑談中讚賞那些有眼光有心意的出版人之際,亦同時討論在目前香港的商業限制之下可以做什麼。我覺得不妨留意大陸和台灣的作者,也可以肯定香港的聲音,嘗試既有可讀性,也有新嘗試的作品。我們的討論也有了結果,他https://m.hetubook.com.com在八〇年代中開始推出中國大陸當代作家如張辛欣和黃裳、台灣作家如李昂、香港作家如顏純鈎等的新作、《號外》第一代作家寫香港較有新意的城市系列,在譯介外國作品方面亦在流行之餘帶入更多不同類型的生活與知識性的品種。國威的妹妹在美國一家大出版社工作,常給他寄來外國新書,書評雜誌和出版人傳記。除了擴闊品種以外,也想在習見的專欄結集中找一點新意。黃碧雲、邵國華、艾黛諸位第一本比較清新的作品是博益最先試出的。村上春樹也是我們閑談討論中提出來的名字。如果我們回看他六九年散文中對《純文學》訪問三蘇似乎頗有疑慮,那麼二十年後這位耿介的年輕作者和整個香港文壇恐怕都不得不在種種磨練底下變得更成熟更包容,一方面自覺在整個商業取向的社會中無法唱高調,但另一方面亦未必就徹底媚俗,仍然想在大眾文化中發展多元以及較有意思的類別。
《李國威文集》的編成,有賴青文書屋出版人的支持、「文化視野叢書」編輯部幾位年輕編輯費心整理、資料搜集員翻尋舊報刊,亦得到海外和香港國威不少朋友、國威遺孀露露和女兒有思的支持和關心。我想我們都覺得國威詩文令我們想起那些不會消失的好東西,我們的朋友活在我們的懷念中,仍會繼續通過他的文字與我們說話。
一九九六年七月八日
序《李國威文集》
李國威在六〇年代後期開始創作,最先投稿《公教hetubook.com.com
報.文壇》,中學畢業以後,自己讀書進修之餘,亦從「創建」師友遊,在《中國學生周報》和《盤古》發表詩文。我們現在回看他六九年下半年在《香港時報》的「魚網集」專欄,以及七〇年開始在《中國學生周報》執筆的「魚眼集」專欄,可見作者談文說藝,也是對人生某些素質的朦朧追尋;從介紹到評論,也是從眾人的說法裡逐漸探覓自己的看法。英文中學的訓練幫助他閱讀和翻譯外文書籍,不完全認同民族主義者比較排他的口味,閱讀外國文學有助他擴闊眼界。像那一代受《中國學生周報》影響的朋友,他也對電影發生過興趣,但他心中的理想恐怕還是占姆士.雅基書信那種有藝術敏感有文采的借題發揮之作。他用情最深着墨最多的還是現代詩,從巴斯特納克、愛瑪托娃、耶土夫欣可、塞飛雷斯、奧登、馮馬士、史班德、賈萊爾,到勒堅、曉士、根恩、普萊斯等,始終是他反覆吟誦的詩人。
李國威另一方面的發展,是他對新聞工作的興趣,令他寫下生動的專題採訪文字。文學工作者對廣泛的人生百態有興趣,採訪是去了解另一個生命,另一種行業或另一個階層的好方法。《中國學生周報》和《大拇指》等的採訪帶着年輕人的自發與好奇,《南北極》這種雜誌有更多專業的要求,但無疑這些練習,都幫助易感的詩人從自我出來,認識別人,擴闊了自己的世界觀。
可惜好景不常,過了不久,由於人事和健康的關係,他終於不得不離開了喜歡的新聞工作,轉調到電視台屬下的博益出版社從事編輯工作。對於這工作和*圖*書,他起初大概也有點擔憂和沮喪,但後來做下去,也證明他始終敬業樂業,從限制中發揮了最大的作用,在一份需要兼顧與妥協的工作中帶入了創意、賦予它新的尊嚴。
《南北極》時期寫得最好的報道我想是〈廖秉漢生前死後〉,以文學筆法,寫新加入警署的中大學生廖秉漢離奇墮樓死亡事件,作者重臨現場,細緻描寫,又結合採訪得來的種種資料,交錯組織,把疑問層層引申,指向司法和執法的機構,其中有打抱不平的正義感,亦有文學的細膩和意在言外的含蓄,實在是報告文學的代表作。李國威的報道並不是沒有主觀成分,但做得好的時候,像在寫廖秉漢一文中,讀者看到作者的是非之心,亦有生動的細節和充裕的舉例,層層剝露,輾轉把讀者引回事發現場,令大家重新思考,有所關懷。
七〇年代的作者,一般家境不見得富裕,繼續求學深造的機會也不容易,所以往往自學進修,或通過新聞或社會工作擴闊自己的眼界。他們未必有很多機會讀書、發表或出版,但自己經歷艱難,也願意從事翻譯介紹新知,從事編輯報刊開闢園地、寫作評論以鼓勵或批評,希望有更合理的空間可供大家舒展。我常常覺得國威是七〇年代的作者,包括他比較浪漫和理想的人生觀、比較耿介和率性的人生態度。但我亦同時更正自己說其實國威亦活過了充滿劇變的八〇年代,甚至九〇年代的開頭幾年,他逐步開展了自己的世界,亦嘗試作出調整,也用逐漸成熟了的文字好似預知地在《只有今生》中為自己的一生點染了基本的色調。
李國威在一九九三年初離開我們和-圖-書,留下兩本散文集《只有今生》和《猶在今生》。這兩本書主要收集他九〇年代初期在《星晚周刊》的專欄文字,大家正在欣賞書中的才情和感性,作者卻得病進院,病情反覆,連綿數月,終告不治逝世。
七〇年代是國威的成熟期,從離家到長洲到在青山居住,由戀愛結婚而至女兒誕生,他最成熟的情詩如〈曇花〉和〈我可以這樣〉也大半寫在這個時期。從自由投稿人變成進報館從事翻譯工作,也曾一度當過編輯,掙扎於責任和理想之間;從自我抒發的詩和散文開始,他也逐步試寫小說、翻譯、評論,為雜誌採訪各行各業的人物;本來是個浪漫的詩人,也逐漸發展成傳媒中一個專業的新聞編輯了。
看完了感性的文字,我們可以在他另外這些報道和雜文中看到他整體發展的過程,感性以外的知性一面,除了自我觀照以外也有觀察世界流露的見識、體察眾生流露的人情。
李國威作為文藝報刊的編輯,有時也自己訪問文藝界人士,寫下評論感想。但更特別的是也寫作了從漁民到富商、從佳視到賭王的一些專題報道。其中有些可能是新聞工作需要,有些卻顯然是作者自己的愛好。比方胡國雄就是國威最喜歡的足球明星,他也曾購票請我們去欣賞胡的腳法。執筆訪問他的偶像,當然是賞心樂事了。
過去不少人說大陸和台灣都有報告文學,唯獨香港沒有,其實像李國威所寫這樣的作品還是有的。在傳媒日趨煽情和寫作日趨功利的今天,重讀當日這篇文字,實在另有一番滋味。這篇文字頗有小說筆法,新聞工作和文學創作是李國威的兩種所愛,他在作品中也連和*圖*書結兩者,除了報告文學有文學手法以外,文集中選刊的兩篇小說亦有新聞題材。
他本人並沒有什麼頭巾氣,愛讀偵探小說,在《明報》翻譯《教父》的原著或在文藝園地譯詩,都同樣講究文采。在出版方面,也認真對待種花、養狗、烹飪的書本。以我親歷的經驗來說,他對一本書的出版,從策劃到內容分輯、到封面包裝,作者介紹,都親力親為,或提出意見,務求做到最好。在他身上,你會見到一個尊重文字和內容、尊重書本素質的編者。這編輯的經驗,其中的準則與分寸,也是他從七〇年代開始,逐步從實踐中累積回來的。在編輯之餘,他亦寫下不少前言後語,訪問記事,辯析問題的文字。
李國威留下不少未結集的文字,我們整理他多年遺作出版,在私人角度看是為一位我們懷念的朋友整理散失的文章留為紀念;從宏觀的角度看,亦有助我們理解香港作者從七〇年代初開始,如何融匯消化現代西方文學與中國文學,從事散文創作、文藝賞析、編輯書刊、社會採訪與新聞報道種種方面的才華。
九〇年代是他最成熟的年代,也最可惜他在此時離我們而去,有些未說完的話我們再也聽不到了。二十多年前年輕作者在執筆沒多久就提到了死亡,引詩說:「一位可愛的朋友離我們而去了,/我們熱愛的聲音消逝了,/可是信心和記憶仍舊引導我們前進,/他是活着的;他沒有死。」他終其一生屢次引用戴望舒的句子:「這些好東西都不會消失,/因為一切好東西都永遠存在,/它們只是像冰一樣凝結,/而有一天會像花一樣重開。」仍可以再一次迴響為他的文集作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