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龍的童年

後來在外國,也知道多一點小龍在外國的電影,還有他的聲名。他是那離鄉別井遠赴泰國謀生的唐山大兄,遇盡欺凌後忍無可忍手刃毒梟;他是精武門裡那霍元甲的弟子陳真,為報師仇怒殺漢奸和日人;他是不懂外文的過江唐龍,受盡歧視後發揮中國功夫把外國人打個落花流水。他的凌空三彈腿、三節棍、赤|裸的上身、汗水、叱喝,全構成傳奇的一部分。在叫好聲中我們雖明白那置身異地的民族感情,可也受不了那簡化地宣洩民族屈辱感的拳腳。
小龍去世那天,我正好搬家。籮籮筐筐的雜物之hetubook.com.com上,有人放了一張報紙。大字標題報道離奇死訊,即使我跑上跑下也忍不住注意到了。說來慚愧,我對這位比我大上十年的傳奇人物所知不多。已經是國際紅星!都說他的功夫了得,電影賣座!但我那時是個什麼也不懂的書獃子,只喜歡看沒有人看的歐洲電影,帶着一個房間的書籍,打算搬離一天到晚充滿衝突的大家庭,一心想要寫作。對於新的工作,對於將要成家這樣的事情,一點也不明白它的含義。搬運貨車上的工友正在談什麼暴斃丁佩香閨的艷聞,於我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另一個星球的故事,我只潔癖地埋首手中的歐洲小說,甚至也不抬頭看一眼街上掠過的風景。
然後我逐漸回看他早年的電影,一九五〇年的《孤星血淚》,他飾演從狄更斯小說改編過來的角色,由Pip變成了致群,遇見吳楚帆飾演的逃犯。原著沒相干的人物在改編成的電影中變成了父子,帶上了粵語片的倫理色彩。這個父親被人陷害,卻希望兒子能受好的教育,當一個醫生去救人。小龍飾演的少年角色,單純地幫助對方,他少年世界中的隣居是更小的只有六七歲和_圖_書的蕭芳芳,大家腦子裡不會想得太多,並不知道對方將會影響他的一生,並不知道自己將要負起的責任和面對的抉擇。
一九九七年我為溫哥華籌辦《香港故事》電影節,從李晨風的《人海孤鴻》開始,以王璐德的《少年犯》結束,想借用五〇年代吳楚帆這一代從大陸來港的父親的故事開始,說到九〇年代移居溫哥華的岳華這一代的父親的故事。至於小龍,小龍在銀幕上從來不是父親,他沒活到當父親的年齡就去世了。他始終是兒子一代的小龍。
二〇〇〇年十一月廿七日
原刊《明報》
和-圖-書
我作為一個疲累的父親和教師,再有機會看到一九五〇年的《細路祥》,彷彿在倒讀他一生的歷史:回到他的童年,回到我們的童年。是一個機靈的小孩、有自己的主意,開始擦擦鼻子的動作,開始在摹倣周圍種種代父的形象中長大。然後最後我再看到一張他數月大客串演出《金門女》的照片。躺在嬰兒床上的小龍,更早的小龍,更充滿種種未知的可能性。
後來回來才重看了我童年時其實看過的《人海孤鴻》。拷貝也是從外地找回來的。那已經是八〇年代和-圖-書了,我也做了不大成功的父親。回看六〇年的吳楚帆這父親,嘗試在四九年後香港殖民地土壤上創辦孤兒院,憂心忡忡地看着新一代的孤兒在這無根的土地上成長,傳統倫理道德觀念逐漸受到衝擊,吳楚帆這一代的父親抱持的樸素人道主義思想顯得左支右絀,唯有在電影訓誨的結尾中才得到象徵式勝利。也許我們的父母都多少有點在扮演着吳楚帆與白燕,但在現實中卻不那麼容易得勝。我們的心態更容易認同年輕的小龍,那流浪街頭的孤兒阿三,滿嘴廣東俚語,對循循善誘的吳楚帆不耐煩,雖然到頭來說不定還是會被樸素的人情感動。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