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環繪畫古詩

二〇〇二年二月
序李超鵬《此中有詩意》(Coloured Verses)
詩與畫的對話,不是鬥智的比拼,不是逞強的爭奪。是共鳴,是呼應,是一來一回,一遞一唱,互相引發,豐富了別人也豐富了自己。現代與傳統的對話也可以這樣看。我們在空曠之處遠眺群山,也許會忍不住說「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大有念天地悠悠之感。一個現代人面對雪地上遠處的房子,若想起了「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也就帶回來了世代相傳也世代增遞的詩中意境,那雪意中的溫暖。
在漢字的傳統裡成長,在漢字織成層層既定意義的網絡裡,我們也嘗試寫出一句新的詩行。正因是漢字的民族,我們也會由於習慣而失去了m.hetubook.com.com對漢字的敏感;正由於說是詩的民族,我們也容易滿足於懶惰的詩意。在成語充斥的文字之間、在變成規矩的章法裡,在陳陳相因的筆墨中,我們會逐漸對筆劃麻木,失去詩的創意。需要許許多多消化了傳統又了解現代的藝術家,把詩帶回我們的生活裡。
沿上環德輔道西的海味舖走過來,在一家火鍋店對面,找到了畫家給我的地址。門牌對了,從橫街進門便可。樓下看更跟我招呼,沒有豪宅那種冷臉孔,我說了找誰,他就說:今天天氣寒冷,他們還未外出呢!我奇怪他沒問我找那一座,上到頂樓,在畫了花的門前按鈴,也想的確不用說是找哪一座了。
說畫有詩意,不光是說畫家為詩作插圖,也不是說用詩來說明畫。有時是畫家心中有詩,再用和*圖*書顏料創造自己的詩境,有時是畫作好了,再不禁想起過去的詩句。中國人到底是在詩的文字裡長大的,大家自少背誦,熟悉了這麼多詩句。然後在人生的某個片刻,生活的某個境況裡,這句或那句句子又會跑出來,好似變成我們欣賞和詮釋世界,思考自己和了解別人的一組組密碼。即使畫家的背景原是唸數學,詩詞也會瑯瑯上口!這些詩句成為民族集體潛意識的一部分,本來是大家的共同記憶,也是彼此的共識、溝通的方法。
畫家可卻從沒畫花的那扇門探出頭來,那是畫室,原來幾個單位都打通了!我看到畫家和兒子兩人合作的裝修,又看到天台,還有夏天喝茶的地方。我一向羡慕畫家,覺得他們才是最懂生活的人。也許有人奇怪畫家怎不住港大沙灣徑對海的宿舍,搬來跟海味舖做鄰居。m.hetubook.com.com我倒不覺得奇怪。這兒更有人氣,而且大隱隱於市嘛。在城市裡畫出自己的空間。看來還是做畫家好。
下午還有陽光,趁着陽光,看了畫家一組近作,我的畫家情意結更一發不可收拾了。畫家的近作是一組古詩的意境,用的卻是現代的筆觸。層層疊疊由近而遠由濃而淡的青山,「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濃濃的紅葉,縱橫的枝幹,「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粉藍嫩綠的筆觸間,一對相偎的野鴨,「天下真成長會合,兩鳧相倚睡秋江。」淡白粉紅的畫面上,最下方隱約露出一角小橋和花叢,豈不是蘇曼殊的「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芒鞋破缽無人識,踏破櫻花第幾橋」?果然是一和圖書位喜愛古詩,用畫筆寫詩的藝術家!
走在上環的街頭,果檔的水果好像有了更美麗的顏色。古詩裡的句子在我腦中翻動,彷彿隨時又有可能在我眼前的街巷和人聲中,再找到新的生命轉世還魂。
但畫家現代的構圖和色彩,有時也把「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有女如雲,匪我思存」、「宮女如花滿春殿,如今唯有鷓鴣飛」這些有名的句子帶到一個現代的意境。許多人說古典詩詞裡的無我與空靈,畫家的選擇卻有自己的性情在。我喜歡古典詩詞,但我也同樣喜歡現代畫。有時山水裡有個小小人兒,你可以肯定不是古畫中人,是個笨笨的現代人,但難道她就不會想「我見青山多嫵媚……」?印象派式的畫風裡富麗溫暖的顏色,具體的造型與筆觸,不見得與詩的玄思相違。只有能體會生命實在的肌理,才能體會真正的和*圖*書空靈。
在客廳裡,畫家夫婦從這個角落,從那堆畫作裡,找出一張一張畫放到架上。難得的一個下午,可以好好看畫。用的是西畫的油彩,我卻在山水風景裡看見國畫的筆觸與精神。說到中國古詩的詩意,大家想像中的畫面,一定是水墨空靈的黑白了吧?畫家卻沒有放棄他的顏彩。不一定是萬紫千紅總是春,即使「山氧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辦已忘言」這樣淡素的句子,畫家也可以用色彩抹上層層現代的演繹。「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色彩給予悲哀某些可以憑藉的安慰。「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兩鹿在團團粉紅與輕綠的樹林中,空靈中有它實在的甜蜜。「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夠熟悉的句子了吧?畫家筆下五株東搖西晃的顏色小樹,卻平添了一份童心的幽默與生活的韻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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