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者的腳印

的確有人貪戀知識,無緣進入知識所不及的區域。但那區域另有一條小徑可達,途中沒有知識攔截,只有慾望導引,人入其中,可以遵行任何荒謬的指令,於是出現邪教。彼得進入那個境界並未倚賴知識,叨天之幸,他遇見耶穌,今天的彼得沒有這個福份,他讚歎驚異心靈崇敬的時候,可能遇見的是宋七力。
林語堂先生說,宗教是「讚賞、驚異及心靈崇敬的一種基本態度,是個人全意識直覺了解,是由於道德天性對宇宙的全身反應。」這也是很高的境界。他指出,「用時間、空間、活動,及因果關係等推理的工具,完全不能達到目的。」
誰知這一聲「如果」竟成預言。照佛教的思維方式,他這句假設的話裡藏有夙緣慧根。他受洗的那一刻,在中國基督徒看來是偉大的一刻,大家為這一刻已經等了很久。
林語堂認為,「不可為了貪圖方便,就說基督教是真的,儒家是假的,不能說耶穌談及愛及謙虛的教訓是對的,老子談及愛及力量的教訓是錯的。」他說,「這些思想系統甚少相互排擠,如果你細心觀察,它們其實是相接近的。」他的話有智慧。
辜氏此言,嚴厲而刻薄。按,「愛好聖潔及基督教裡面一切可愛的東西」,境界很高,固然有極少的人可以「自然而成」,但大多數人要經過「入門」、「拾階」、「升堂」、「入室」,不致全部永遠停留在「害怕地獄之火」的層次上。有人為資質稟賦所限,靈修的進程不足,「只要信」,耶穌也給他們一個位階。
林先生說過,他不信基督教,如果他信,也只能加入教友會。教友會幾乎沒有崇拜的儀式,他說這句話,是表示對儀式的排拒。
林氏維持高姿態,直立、平視走向神,書中沒有禱告、懺悔、和圖書異象、聖靈充滿之類等等。他對神造萬物,替死復活,末日復臨,也未表示認同。他並不是為自己,他認為自己得救沒有問題,他關懷的是蒼生。
林氏下面幾句話耐人尋味。他說,保羅比彼得知道得多,第四世紀的教父比保羅知道得多,耶穌知道得最少。
限於篇幅,林氏說得太少,還有餘地可以接著說。像人人有罪,像行善不能得救,像不能憑感官認識真神等等,傳揚基督的人多半說不清楚,如果他們肯讀一點佛經,能吸收消化,可以使他們的證道詞更為圓潤而深入人心。看基督教的發展,他一路行來,不斷從教外吸取養分,中國的基督教,早把孔孟的經典教訓做了耶穌嘉言的註腳。
基督教有類似維摩詰經的神學思想嗎?我不知道。林氏歸主,教會願意施洗,大家樂觀其成。我們應該慶幸基督教有林語堂,一如慶幸佛教中有王維。我很盼望教會正式樹立「林語堂模式」,接納更多的王維。
林先生說,這個境界是知識所不及的區域,誠然。以我的理解,「知識所不及」並非沒有知識,而是走過知識,並非抛棄知識,而是超越知識。依《信仰之旅》所述,林氏本人就是如此。林氏說,人類的生命及人類的意識,是物質及靈性的事實,生理和心理的事實互相依倚,我也許可以接著說,也是知識和神祕的互相倚依。
林語堂先生的《信仰之旅》一書,就是名廚做出來的一道大菜。
佛教中人說,你如果能用佛法解釋外道,外道也是佛法。我們可以說,用基督教義解釋外道,外道也是基督教。林氏彷彿有這個意思,他認為,若你能仁慈不自私,你就是一個基督徒。這句話可以如此解和*圖*書讀:基督教人仁慈不自私,世上所有主張仁慈不自私的言論,都是宣揚基督教義;所有仁慈不自私的人,都在奉行基督教義。
林氏指出,佛教和基督教有許多共同之處。別人這樣說,大家不信,或是不屑響應,現在林語堂先生這樣說,總可以了吧?一個基督徒,如果能多想別人和我們相同的地方,那有多好!可惜傳道人總要造成水火之勢。
他使人想起唐代的一位佛教徒詩人,王維。除去救世救人的懷抱不算,王維是在《維摩詰經》的傘蓋下,完整的進入佛教,不必經過毀身滅志,姿態也不低。可以說,沒有維摩詰經,佛教中就沒有王維,也可能沒有蘇東坡,那將是佛教的損失。
林氏提到基督教和中國文化之間的隔閡,為了把問題凸顯出來,他直稱在北京所見的故宮、皇陵、長城是「異教事物」。《信仰之旅》的原名,竟是〈從異教徒到基督教徒〉。他列舉在中國做基督徒的意義是:「文字羅馬拼音化及廢棄對中國字的知識,有時且廢棄一切中國民間傳說文學及戲劇的知識。」他指出,西方傳教士認定中國人都信邪教,開化中國是西方基督教的使命。
至於傳道是否真誠,保羅早就對腓利比的教會說,「這有何妨呢,或是假意,或是真心,無論怎樣,基督究竟被傳開了。」釋迦牟尼也有類似的主張,東聖西聖,所見略同。「傳」是開始,不是結局,假傳可以造成真信。
事實上,後人一直在這樣做。馮友蘭說,他的著作可以分成兩部分,一是「照著說」,一是「接著說」。千年以來,多少聖哲賢達,照著聖經說,也接著聖經往下說。你跟今天的人談信仰,只照著千多年前的老本子說是不夠的,還有「接著說」的需要,這叫做「離經而和*圖*書不叛道」。
如果沒有邪教,如果放棄理性判斷毫無風險,如果天國只要無知就能進入,宗教信仰問題會既簡便又美麗。可惜宗教畢竟是人所創設。也是人在運作,而人的品性有很大的差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你在選擇宗教時,比選擇電腦更需要自衛的能力。宗教的發展因此受到了限制。
林語堂先生的成就及名聲,此處無須強調。從前,他以自由主義的口吻,對基督教很少恭維。他有基督教的家庭背景,有基督教的教育背景,成為世界矚目的人物之後,卻不能與基督教認同,一直是中國基督教心中的隱痛。
可惜今天的布道家,大都不能用基督教義解釋外道,因為信仰已製成罐頭。
箱子是個妙喩,也是很客氣很文雅的說法。我的修辭稍嫌粗野,既然聖經是靈糧,我曾說傳道人提供的是「罐頭」,統一製作,大量生產,陳陳相因。沒人願意長年吃罐頭,所以布道工作艱難。
一九九九年十月成於亂風樓
我當然是吃罐頭長大的,後來學會了自己熱炒。食譜仍然由教會世代傳遞,但刀法、作料、火候,我自己有變化。星期天的聚會,在我變成一種儀式,溫習失去的舊夢,成為情感上的需要。
每一個人都是潛在的基督徒,每一個基督徒都是潛在的聖徒,先進對他們應該有使命感,也有期待和尊重。基督教不是專為天才聖哲而設的學校。
由此https://www.hetubook.com•com可見教會宗派之間的攻訐,完全是不必要的。
他也鄭重提到祖先崇拜,他說,這是做中國人基本的一部分,禁止中國人敬拜祖先,等於剝奪了他的中國國籍,逐出中國社會之外。他形容基督徒把自己囚禁起來而自絕於社會。
現在沒有教友會,現在有許多教會的主持人,儘量採取寬鬆的形式,容納像林語堂這樣的來者。林氏學貫中西,他在書中檢閱東方西方的經典哲學,剖視當前的思想潮流,然後作了最重要的決定。他安排心靈的歸宿,有一個崇高的標準:誰能救世界、救人類。所謂「救」,包括今世的安身和來世的立命,結論是只有基督。
這些話很精采,對中國人而言也很痛切。林氏的敘述多於評斷,更未設想如何解決。他說,他在童年時期,只知道約書亞用角聲吹倒耶利哥城,沒人告訴他孟姜女哭倒長城,他因此被一種羞恥之感刺痛,覺得被騙去了民族遺產。他沒提到創傷怎樣痊癒,他的個人神學怎樣除去這道障礙。
所以你選擇了佛教,我選擇了基督教,問題不大。你選擇了長老會我選擇了天主教,更沒有問題。兩個人都進長老會,一個認為耶穌可以加上孔子,一個認為聖經可以廢除舊約,更是小事一樁。宗教信仰絕難全民一致,大家共存並育,異中又自然有同。
可不是?我一直覺得,聖經並沒把神的道理都寫出來,它只寫出來一部分,也許是最基本的一部分,卻也是粗略大概的一部分,有待後世發展補充。
林語堂引辜鴻銘:「真基督徒是因為愛好聖潔及基督教裡面一切可愛的東西而自然成為基督教徒的,那些因為害怕地獄之火而做基督徒的,是偽善的基督徒。那些只是為了想進https://www.hetubook.com.com入天堂飲茶及與天使們共唱聖詩而做基督徒的,是下流的基督徒。現在的耶穌會教士,是那些自己不大相信天堂天使及地獄之火,卻想讓別人相信這些東西的基督徒。」
林語堂先生說,傳道人在教堂裡的證道演講是「裝在箱子裡的信仰」。以我的理解,大概是說布道的內容是制式的,封閉的,主觀設定,不問你的興趣和需要,你必須照單全收,不能挑揀。這是他多年連續對教會留存的印象,以他的社會階級而論,他接觸的傳道人,應該都是聲望甚高的精英份子,怎麼也和我們大眾聽道的經驗相似。
我想每一個基督徒,在他成為基督徒時,對他歷年聽來的道理,自有一番斟酌損益、排列組合,形成他自己的神學思想。教會的領袖通常都討厭這種分歧,所以信徒都把「小九九」藏在心裡。其實大同中的小異,毋寧是可以欣賞的。閒時和談得來的教友一同品嘗對方的烹調,交換心得,也是一種成長。
基督教對中國文化的挑戰,不止是隱瞞孟姜女的故事,不僅是禁止中國人敬拜祖先,而在鐵口直斷:中國人的祖先都在地獄裡,無從救贖。到底中國的基督徒都是如何對待這個問題的?我十分好奇,希望有人做一次民意測驗,挖掘出來。
他說得很對,附帶衍生的問題是,如此,傳道人用什麼方式、什麼言詞引人皈主?禮拜天面對講壇,我們聽到的都是一套思辨的過程,訴諸經驗,訴諸情理,訴諸哲學,訴諸邏輯,為受眾鋪設主的道路。受眾順著方向思考,一旦想不通,提出問題,他又拿「思辨無用」來答覆,受者就覺得受到挫折,降低熱誠。有時候,傳道人在他演講的上半時,引用許多科學知識建立信仰,下半時忽然竭力闢斥科學是死知識,不能發現真理。這樣,演講的效果自相抵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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