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談「宗教情操」的時候提到「尊敬」宗教,也是「邊緣論調」。當然,僅僅是尊敬怎麼行?但是,除了保羅式的神蹟以外,「尊敬」通常是信仰的序曲。對於無神論、非佛論者來說,尊敬高級宗教也是他應該具有的教養。為什麼?因為世上有許多事情,我們應該做,我們不願做或不能做,而他們教徒在做。
聖經和佛典博大能高,一般人如我者,只能「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我們無緣成佛成聖,不能「得其大者為山川」,但可「得其小者為草木」。所以,我作文涉及宗教信仰,不自藏拙,談出自己的感受。
西藏的著名詩人和聖哲密勒日巴尊者說得好:「我的宗教是生死無悔。」
余復仁女士在《世界論壇》提出問題:「宗教的排他性不能緩和嗎?」她說,慈濟功德會舉辦賑災募捐,她們邀請華人教會合作,遭到冷淡的拒絕。慈濟舉辦「骨髓捐贈」,她們又和一位牧師商談,牧師表示「如果由別的機構出面,教會可以參與。」
佛寺的鐘也是這樣。教堂的鐘聲是從天上來,自上而下將你提升,佛寺的鐘是從地下來,自下而上將你超渡。這聲音是一種神祕的語言,它說你可以將一切「我執」放下了,可以想一想「諸法無常」了,一切有為法,皆如夢幻泡影,煩惱無盡誓願斷,身心別有一番清涼輕鬆。這也是一種享受,不信佛也能得到。
有趣的是,他提到廟,於中國的萬有之中選取寺廟為符號,山上的廟,就是他潛意識裡的中國。思果先生也是基督徒,他為什麼不說:打開清明上河圖,從頭看到尾,裡面少了一座教堂。我不知道,倘若在清明上河圖裡添一座教堂將會是什麼光景。我知道,咱們紐約上州出現了一座大廟,看上去的確舒服。
應該遺憾的是,人血饅頭畢竟不能治肺癆,在「人血饅頭」的年代,肺癆無藥可醫。越是不治之症越有各式各樣的偏方。人在絕望中探索奇蹟,不按牌理出牌。革命家犧牲了,病人要吃人血饅頭,革命家成功了,病人(在那個年代)仍然得吃人血饅頭!不妨設想,烈士在天之靈喟然長嘆,他有生之年未能出民水火,死後鮮血對肺病患者也毫無幫助!他深深同情那些「愚民」。
耶佛開始互相包容,無論耶教徒或佛教徒都可以鬆一口氣,但目前還只能說是「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基督教稱釋迦為宣揚上帝旨意的人,是把佛教的始祖當做一位先知,充其量和以賽亞、但以理同列,佛教領袖當然付之一笑 。佛教把耶穌看做菩薩,比「佛」低一級,業力未除,輪迴難免,耶教領袖也將嗤之以鼻。耶教佛教都想「收編」對方,但是都沒有那麼大的胃納可以消化對方,生吞活剝,當心盲腸,真是「包容比排斥更難」。
各大宗教的融和是大勢所趨,但「上帝的磨子轉得很慢」,日期在何年何月,那真是「沒有人知道,子也不知道,只有父知道。」現在,佛教的密宗顯宗之間、耶教的新教和舊教之間尚且不能坦誠相見,可見來日方長。生命有限,我們等不及,姑且學佛教的小乘,先求自了,學耶教的亞當偷吃禁果。旁徵博引之後我仍然是基督徒,你也仍是佛教徒。
看廟作文
在中國蓋廟,可以用宮殿式建築,我還沒查出當初是那位「聖上」批准。要知所謂宮殿式,圖樣、顏色、建材,都不許私用,用了就是僭越,甚至是謀反,剿家滅門。當初佛教傳入中國,可以用宮殿式蓋廟,印度的那一套就不必搬過來了,佛教在「硬體」上先「中國化」了,這一著,對佛教在東方的發展關係重大。
這種個人感受沒有經過標準化,說得自我膨脹一些,是一種「個人和_圖_書神學」。這是一種邊緣產物,處於信者與不信者的灰色地帶。佛教允許、甚至鼓勵這種邊緣產物,用它「接引」不信者成為信者。基督教似乎是排斥這種邊緣產物的,我的〈由無悔說起〉,難怪引起虔誠的、正統的基督徒異議。
說來湊巧,你搬家正好搬到教堂的隔鄰。那麼耶誕子夜,你該好好聽一聽教堂的鐘聲。
神的「成長」
我常想,依佛教教義,「佛」的數目無量,沒有名額限制,竟不能給耶穌一個席位,不能算是很大方。耶教的「至尊」獨一無二,退一步說也只有三位一體,有甚麼地方可以安置釋迦牟尼?注定了要「小氣」。上層的問題延伸到下層,佛教主導的活動,基督教會倘若出錢出力,那就是以自己的社會資源幫助「外道」發展,打擊士氣,縮小空間。反之亦然,羅光主教登台,證嚴法師絕不能「跨刀」。慈濟功德會舉辦「骨髓捐贈」,余女士以天主教徒的身分參與其事,她盛稱佛教團體廓乎有容,這是她的謙卑,我得替她說,這也是一個天主教徒愛心超越了宗教門戶。
散文名家思果說過,美國的這些山,看來看去少了一座廟。他是「老美國」,對英美文學有研究,在美國很有資格談「溶入」,居然也有這種「已知建德非吾土,還說幷州是故鄉」的感慨,可見中國人「靈魂深處」自有一番喧嘩騷動。
兩者的差別並非出於偶然。製作樂器是專門學問,什麼樣的質料、形狀、體積發出什麽樣的聲質,有多大音量,能引起聽者什麼樣的感覺,都有規劃,所以不論教堂的鐘還是寺廟的鐘,都有一定的規格。你是聽佛寺的鐘長大的,隨著那樣的聲音,你也聽慣了木魚和梵唱,覺得它們很調和。現在命運強迫你聽另一種鐘聲,隨之聽到合唱和鋼琴,直到你覺得這三者也很調和。那很容易。可是,這兩種調和能互相「調和」嗎?什麼時候呢?
保真兄提到「一神論」形成的問題。一個神也許太少,認定宇宙間有十萬八千佛,有無量佛,又未免太多。若從「提升心靈」的角度看,太多太少都沒有關係。神話乃是提升心靈的動力能源。目前基督教面臨的危機,恕我直言,是提升心靈的功能不彰,也不受注意。新教教派林立,各據山頭,心胸狹小,每個教堂幾乎是一小撮人的俱樂部。恕我直言,這樣下去,神不會「成長」,神只是在萎縮。
「宗教的排他性不能緩和嗎?」我想應該能夠,我覺得現在比從前已經「和氣」得多。天主教教宗最近出版的一本書,譯名《跨越希望的門檻》,有一章專談基督教和佛教的關係,他承認釋迦牟尼也是「宣揚上帝的旨意」。此事非同小可,發展下去,足以「重組」現行的神學結構。佛教中的大師,也頗有人認為耶穌是一位大菩薩,這恐怕也是中國佛教自禪宗以後的「大破大立」。
舉例來說,在紐約這樣的地方,一個人可以對他住院治病的朋友說:「我星期天不能去看你,因為沒有人照顧我的狗。」星期天,成群結隊,來到老人院裡,給坐在輪椅上癡呆的老人擦乾嘴角垂涎的,是教徒。就算他們一年只能來兩次,就算他們是表演,那又怎樣?某夫人到醫院慰問傷患,醫院慎重挑選一名接受治療者,事先為他換了床單,洗淨身體,剪好指甲,等某夫人來到病床之側,在鎂光燈裡,攝影機前,伸手一握。一握之後,某夫人就算是慰問了全院一千兩百名傷患,揚長而去。那對基督教徒或佛教徒嗤之以鼻、卻對某夫人歌功頌德的,不能算是有健全的人格。
耶誕子夜的鐘聲是報告世上降生了救主,人從此有了永生的希望,失去的樂
https://www.hetubook.com.com園可以復得。這聲音極其聖潔珍貴,帶著從天上來的大能,據說,鐘聲響起,地上所有的鬼魅邪祟都潛入地下,使這一夜成為平安之夜。這是心靈的大享受,你不必信主,也可以有享受的能力。你是無神論也不礙事。
新舊約全卷六十六卷、一千五百頁,到處有給你壯膽的文句。我真希望研究聖經的專家能作一統計,這壯膽的文句一共有多少,佔全部經文的百分之幾。我覺得全部聖經的精華可能在耶穌口吐的六字真言:「不要怕,只要信」。在舊約裡面,「不要怕」的叮嚀尤其千言萬語。舊約本是為了長以色列人的志氣,現已由全人類分享,奈何今天世界上的人總是不在乎「慚」和「惑」的可怕,總是認為「無惑」「無慚」沒什麼稀罕。教堂大門八字開,進去的人不多,也就難怪。
宗教情操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給我們的也許就是這種享受吧。月落烏啼霜滿天,加上江楓,漁火,環境蕭條極矣,心情落寞極矣。如此一個行役之人,或者逐客浪子,獨自臥在舟中,而「憂患」如同揮之不去的鬼祟,在他對面,在他左右,在他上下。「愁眠」不必是山,不必是橋,是他內心世界之外化,是他精神結核之擬人擬物,正在困於火宅苦海、沒有出路的時候,寒山寺的鐘聲傳來,這正是他的救贖。
無悔的餘波
一個人歸主,究竟是神選擇了他,還是他追求到神?信仰究竟來自被動抑或主動,究竟是天命抑或人事?兩種說法都有,這是兩種神學。這種神學涵蓋面甚廣,可稱之為集體神學。事實上集體神學豈止兩種?嚴格的說,我們信仰的不是神,是神學。或者說,我們是通過神學去發現神。神學派別如此多,神的面目也就有「三十二相」。我們對各派神學最好能「比而一之」,他們其實是一棟房子裡的兩間(或N間)屋子。這棟大房子除了許多套房,還有大廳,進了臥室有小異,來到廳堂有大同。
保真兄說,「重點不在這一生是否尋得終極答案,而在尋找的過程。過程可能比答案更重要。」這話說得太好了:「尋找的過程」是什麼?我來下個註解,那就是心靈的提升。這種提升沒有上限,沒有中止,需要超凡的吸引和指引,因此我們承認有神。保真兄所說的過程,依我理解,也就是儒家的「士希賢,賢希聖,聖希天。」天不可知,也不能達到,但是造成下面一連串的「希求」、「希冀」,綿綿不斷。「天柱賴以立」。
寺廟多半建在山上,在群山環抱中,在絕頂上,在懸崖上。山東蓬萊丹崖山凌空臨海,也有一座廟在上面,號稱「伸手指雲,揮手弄潮」。中國詩人常說,山深看不見廟,要聽見鐘聲才知道山裡有廟。這是為什麼?裡面當然有佛家的哲學思想,要避開塵俗,人際關係要少,要竭力「不作為」。這已經把佛教的精義揭示出來,無須再引經據典。如果那位高僧想推行「教改」,那是另一件事。
姑且從身邊舉一個例子,一九八幾年,中國大陸對外開放,我的朋友某先生從紐約回老家尋根。老家發生了在革命的大潮中應該發生的一切事情:父親被殺,母親驚嚇過度死亡,妻子失蹤,兒子流放邊疆,祖墳被夷平,家產充公。他對我大哭,說不能活下去了,他說,我讀孔孟的書長大,照儒家做人的道理,我怎麼還能活。我說安身立命之道不只一條,除了孔孟還有基督,除了基督還有釋迦。我帶他到教堂聽福音,他怎麼也聽不進,那麼,我說,要解開你的大惑,再試一試佛法。各人的困境不同,需要的宗和-圖-書教也不同,他信了佛。
至於基督教,我猜,也許是教人「生死無懼」吧?基督徒可以無感嗎?我只聽說神的奧祕,人不能參透。基督徒可以無慚嗎?我只聽說人永遠不能自助成為義人。然而我知道基督徒可以無懼:我們都有罪,我們的罪由救主擔當,不要怕。我們心中有一萬個為什麼,不要緊,你只要依靠主。似乎是,在基督徒看來,無感無慚都是辦不到的,因為辦不到,所以有恐懼,基督來為你消除這種恐懼。
聽鐘
承寄示保真兄〈宗教的對話可能嗎?〉一文,使我得知能有一個極有意義的題目付諸討論,十分感動。
由無悔説起
在中國,「天下名山僧佔多」。除了廟宇,還有塔、石刻等等。不僅名山必有古剎,即使不起眼的丘陵,也往往有不起眼的菩薩。你跟一個中國人談五分鐘,就可能聽到緣份、果報、輪迴、前生,諸如此類的詞兒。一個中國人如果他差一點失足墜崖,他脫口而出的多半是「阿彌陀佛」,不是「哈利路亞」。中國人「浸」在佛法裡太久了,想換一盆洗澡水,難。
文天祥自己說過一個比喻:父母得了重病,眼看是不久於人世了,但為人子者仍然要請名醫來診治,仍然要按時侍奉湯藥。「死生有命」,然而這命是個謎。「成事在天」,這個天也是謎。你只管努力,加些變數進去,說不定「命」因之改了樣子。「知其不可而為之」,實際上是未必「可」,亦未必「不可」,應當做的就去做,做了才心安。
正因為這「宗教效應」才使「夜半鐘聲到客船」成為名句,〈楓橋夜泊〉才成為名詩。也許詩筆點到為止是前賢普遍的風格,也許「在可解與不可解之間」是詩的常態,我是這樣體會了,引申了,竟覺得東方西方兩種鐘聲殊途同歸,相融於冥冥蒼穹。
教宗所寫的《跨越希望的門檻》一書,有專章提到佛教,認為「釋迦牟尼也是宣講上帝旨意的。」這句話很震動我。佛教界的高僧,也屢次稱道耶穌是「大菩薩」。近來紙貴一時的《西藏生死書》,指出人在臨終時最理想的情況是看見菩薩、上師或者看見聖母。雖然目前只是這一方想「收編」另一方,口氣總是鬆動了,堡壘尙未拆除,門窗業已敞開。我想,佛教和基督教的領袖人物能說出如此「大破大立」的言論,豈是偶然?「大風起於萍末」,我看見末,想像大風。
我常想,高山建廟,談何容易。俗語說「與人不睦,勸人蓋屋」,古時建築工具簡陋,胼手胝足的幹,人們但知築長城死了許多人,不知建頤和園也死人,建少林寺也死人。據說某某名剎動工前,野獸成群結隊而來,到了工地個個變成石頭。又有飛鳥蔽空飛到,落下來變成瓦片。神話有多美,可以想見工程有多苦。
由緩和到融和
單就心靈的提升而論,基督教和佛教是可以對話的。兩者在「自上而下的吸引、自下而上的攀登」方面異曲同工。當然「走火入魔」的不算。我在外面讀到許多小册子,有些是佛門人士為攻擊基督教寫的,有些是基督徒為攻擊佛教寫的。我的讀後感是,凡是對方的缺點,自己也有,例如耶穌是童貞女所生,而釋迦是從「脅下」出生。凡是自己的優點,對方也有。如釋迦的大慈大悲,大到「同體大悲」,基督的博愛,博到「愛仇敵」。因此所有的攻擊都能改成對話,只在一念之轉。
這本暢銷書叫《西藏生死書》。全書五百頁,我現在能討論的只是其中一句話:
芥川應該是一等的作家,仍然不免有局限,有偏狹。魯迅比他如何?革命志士拋頭顱、灑熱血,何等崇高,何等壯烈,小人物和-圖-書竟沒有受到感動奮發,只以自己的健康為念,為了治肺病只要有個人殺頭就好!這境界太低下了。但小人物畢竟是小人物,革命家悲天憫人,志在造福蒼生,這血就由他蘸去吧。好比人死在手術檯上,腎臟眼角膜任人移植使用,我們也不必說遺憾。
論語說四十而不惑,其實儒家不能使人無惑。春秋魯哀公十四年,「西狩獲麟」,孔夫子自問「唐虞之世麟鳳遊,今非其時來何求,麟兮麟兮我心憂。」他老人家尚且如此!仿照「生死無惑」的句式,也許可以說儒家所立的人生標竿是「生死無慚」,也就是「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也就是文天祥的「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無愧就是無慚,無愧偏對心,無慚偏對人。天道難知,不求甚解,但求在主觀上盡其在我。
要到達這個層次,得有宗教情操。宗教情操並不等於宗教信仰,但必尊重信仰。因此有一個簡便的測驗方法,當你提到基督或佛陀的時候,你觀察他的眼睛。如果他露出輕蔑、戲弄、洋洋自得的神情,這人大概不知宗教情操為何。這人無妨去經商、作官。如果他是作家,他也許入錯了行,他的頭頂上罩著「玻璃天花板」,他的文學心靈恐怕是一尾淺水裡的小魚。
這位尊者是藏傳佛教大師,他說「生死無悔」,我難以領會這「無悔」的奧義。以我粗淺的了解,佛法對人的大德大惠是「生死無惑」。佛教用因果,業報,因緣和合,三世輪迴,把人生之謎解釋得一清二楚,使在困惑中的你我恍然大悟,胸中的一切恨恨、憤憤、咄咄、怏怏、鬱鬱皆化為條理與自然。
如果原著就是如此,芥川的這小說有個大缺點,白人損害了中國少女,日本人來擔任真正的救贖者,儼然有中日同仇敵愾之意。可是日本人的優越感那麼強,那麼強!日本忽而使用「大亞細亞」觀點聯合中日排斥西方,忽而又用「大和」觀點卑視華人,這裡面有矛盾。日本既不能以平等待中國,中國就不可能和他一同對付西方,二次大戰發生,世局果然是中國和英美同盟。
基督教的教堂,從來是歐洲建築,尤其是所謂哥德式建築。它在中國人眼中不怎麼可愛,最刺眼的是那枚高高舉起刺向天空的「火箭」,令人產生船堅炮利的聯想。據說這枚「火箭」代表人神交感的天線,和佛門寶塔相似,塔有層次,線條有變化,和中國山川城廓還能調和,教堂的「火箭」插在四合房組成的社區裡,則是很霸道的東西,有侵入者的架式。
我是基督徒,坦白的說,佛教道教對我仍然有吸引力。我對這三家的內涵都有取有捨。當初在家鄉,牧師告訴我「把整盤菜吃光」,挑嘴的人必定有病,但我面對的不是一盤快餐,而是一桌盛饌,不吃、捨不得,全吃、吞不下。我覺得宗教信仰是混血的,佛徒心中不止有佛,耶徒心中不止有耶,儒釋道耶俱在,你我每個人自己調一杯雞尾酒。教堂和寺廟相持不下,我們的思想中自有君臣佐使。有些美國人念新約,習瑜伽,練氣功,莫非和我們異功同曲?宗教領袖不肯融和,我們索性自己來。
人之一生,說短,很短;說長,也很長。如果「集中」與「專注」,可以完成一件大事。一個化緣的和尚能蓋大廟,一個青田小販,在當年絲道暢通的時候,能步行走到羅馬。我們一生喝多少水,吃多少米,走多少里距離,所抽的香菸連接起來有多少公尺,都有專家估算出來,都是「勺水漸積成滄海」,數量驚人。我們如果每天讀一頁書,這一生能吸收多少知識。如果每天學一個生字,這一生能把英文修到什麼程度,也可以和圖書想見。只是能用實踐證明的人很少,除了青田小販,也許只有和尚。
工程雖然艱難,那麼多大廟一一蓋成,「天下名山僧佔多」這才成為名句。據記載,有些大廟是由一位法師蓋成的,他募化了一輩子,把工程分成好幾期,陸陸續續蓋了幾十年。這種驚人的毅力可以說就是神力,佛教受人尊敬,多半由於某些和尙可敬。僧未成佛,卻是佛的代表,人們不能與佛接觸,只能接觸佛的使者。人們透過使者看主人,我想基督教也是一樣。
障礙是在神話和儀節。我認為「儀節」最不重要。儀節好比人的生活方式,無論你穿牛仔褲,穿長袍馬褂,或是穿和服,都可以得救,對吧?那麼無論你燒香不燒香,吃齋不吃齋,也都應該不是大問題,大問題是「拜偶像」,但佛教界也有人反對塑釋迦金身,基督教也有人贊成在教堂裡高懸耶穌的苦像,其間的管道千絲萬縷。
芥川龍之芥和魯迅都寫過人血蘸饅頭,作品發表的時間有先後,二者想必有因果承傳的關係。芥川以人血饅頭治梅毒,魯迅以人血饅頭治肺癆,就讀者的感受說,治肺癆更能「感同身受」,也更合中醫醫理。芥川只是表現中國愚昧落後的風俗,而魯迅使人血來自就義的革命烈士,意義就更上層樓。「人血饅頭」能成為一則典故,靠魯迅,不靠芥川。
很抱歉,我要提及一個為習俗所忌的字。其實這個字,由於一本書暢銷,早已在各地的中文報紙上出現了一千次。其實我們在購機票或買壽險的時候,早已能坦然面對這個字。
那跟佛寺裡的鐘不同。佛鐘沉實厚重,懸空只有幾尺,好像隨時可以落地生根,萬年不移,耶鐘輕巧,高掛在鐘樓上,幾乎每天可以由窗口飛出飛進。佛鐘的聲音溫和老成,貼著地脈走,耶鐘脆亮,聲音在天空飄揚。佛鐘似男低音,耶鐘似女高音。
我贊成保真兄的說法,神能「成長」。他不但已從「亞伯拉罕的神」成長為「以撒、雅各的神」,還能繼續成長為「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的神」。只有他成為「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的神」,基督教在中國人心目中才不是「洋教」。神成長需要養分,這養分就是神學。我們無法拿《聖經》(尤其是《舊約》)和文武周公對話,(也不能和佛教對話),能對話的是神學。周聯華牧師在他的回憶錄裡面說,他要建立「中國本色的神學」,很使我興奮了一陣子。現在怎麼樣了?有下文嗎?
我在教會看到一份資料,全世界人口為五十五億,其中有十八億為基督徒。這乃是各種神學(也就是各派教會)成績的總和,包括天主教和東正教。倘若「分割大餅」,每一個教派能分到的並不多。所以教會黨同伐異是危險的,教會在傳教時排斥別人為異端,在統計人數時又不分「敵友」合併計算是貪婪的。「十八億」這個數字,把「個人神學」也包括了。個人雖然是極少數,極弱勢,倒也有一份小小的發言權。「像我這樣一個基督徒」,是把宗教信仰看作人生經驗而力圖昇華的。
保真兄「懷疑」神在成長,我想「懷疑」是謹慎,是謙虛,我們幾乎可以認定神的成長。由只做猶太人的救主,到做全人類的救主,由部落的神、民族的神到普天環世的神,是最明顯的「大躍進」。不過「成長」一詞也許過於「人化」,我們來想別的字眼。
芥川的這小說拍成了電影,我最近特地租了錄影帶來看。故事的核心是,中國少女因家貧墮入娼門,她的初夜為一日本記者購買。日人回國,這少女拒絕接客,虔信基督,在老鴇的打罵折磨下精神失常。後來有一個白人來妓院尋歡,少女看了此人相貌誤以為基督降臨,順從了他,不料這白人帶給她的不是拯救而是梅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