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先生,資深作家,山東臨沂人。播遷台北,寄寓紐約,寫作不輟。自稱為「基督信徒.佛經讀者」。晚年作品頗受佛教影響。
問::作為一個作家,應該具備那些條件?
答:我只能說,佛典傳入中國以後,對中國歷代文學產生影響,這是事實,中國文學史有記載。而今而後,佛典中的修辭風格,想像力,人物故事原型,仍然會「加持」中國的作家,佛教「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境界,仍然會提升中國的作家。
為了增進表達的能力,也要不斷進取。我說過,一個作家,如果他知道有什麼方法可以使他寫得更好,就像商人知道賺錢的門路,軍人聽說制勝的武器,武俠發現練功的祕笈,一定千方百計去爭取、去使用。在這方面,作家要有勇猛精進的企圖心。
問:您是基督徒,喜歡讀佛經,兩者有沒有衝突?
筆者往訪王先生,談文學創作與宗教信仰的關係。濃濃茶香,緩緩雋言,我們從寒暄進入主題。
問:談談您對hetubook.com•com人間佛教的認識。
答:我了解有限,如果說錯了,請您糾正。我早年所見所聞,佛門是遁世的,他要拯救世人,又要遠離人世,難免鞭長莫及。人間佛教不同,他說你仍然可以和眾生一同生活,你不必抛棄世俗,你要通過世俗來提升世俗,士農工商都是修行。人間佛教不但解決生死後的問題,也解決今生今世的問題,這樣一來,佛門的路拓寬了,佛教的發展和社會的發展不再相反而是相成,士農工商都擺脫罪惡感,信佛變成很快樂的事情,佛教當然就興旺了。
(全書完)
答:我曾經模仿佛家的「四弘誓願」寫了四句話,勉勵中國的作家:「文心無語誓願通,文路無盡誓願行,文境無上誓願登,文運無常誓願興」。
問:人間佛教對文學的發展,有沒有特别的影響?
答:我現在是對一位佛家居士說話,佛家強調因緣hetubook.com.com,高行健先生得獎,是因緣具足的結果,包括他自己的成就和別人的肯定。我想作家需要得到肯定,被查禁、被放逐、被批鬥、被埋沒還是不幸。就像宗教家也需要得到肯定,佛教遭到的「三武之厄」總是不發生最好。
問:可否談論一下高行健的代表作《靈山》?佛家有一首偈:「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佛偈中的靈山是否對高行健有啟發?
問:《靈山》這本書能得諾貝爾文學獎,是否表示佛教色彩對西方文藝評論家有吸引力?是否表示佛典博大精深,能以源頭活水灌溉文學?含有佛教思想的文學作品是否又將風行,一如當年寒山,拾得的詩?
問:中國作家高行健先生剛剛得到諾貝爾文學獎。得獎,得大獎,是不是作家應該努力以赴的目標?這是不是對作家最大的肯定?
答:文學本來屬於人間,對人間佛教當然見面三分親。從前不食人間煙火的佛教,給文學作了判決,文學是綺詞妄語,是一https://m.hetubook.com.com種口業。現在給我們平反了吧!我們盼望,寫文章也是一種修行,文章寫得好也是福德,讀好書,看好書,聽好音樂也都是福報。我佛慈悲,文學免於天譴,作家如歸故鄉。
離開王宅,始見夜色悄悄降臨。我第一次聽到一個基督徒、一個文學家坦誠剖析他和佛教的因緣,為之低迴不已。
答:我只說最基本的條件,那就是用文字表達思想感情的能力。培養這個能力,要多讀多練,俗語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偷,又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調,都點出了多讀多練的功夫。
依我來看,靈山最好找不到。本揚寫《天路歷程》,找天國找到了,文學的價值不高。但是「山」可以找不到,「靈」應該找得到,人在尋求的過程中提高了自己的靈性,有山沒有山已經不必再找。
蔣欣怡
問:請您談一談對中國文學的展望和期望。
答:我現在讀書hetubook.com.com
太慢,前天才把《靈山》略讀一遍,既是略讀,就沒有資格「論」,但是不妨「談」。靈山這個詞,恐怕是從佛教來的,佛偈,高行健的小說,都沒找到靈山。但是佛偈找來找去有結果,高先生的《靈山》找來找去沒結果,兩者大異其趣。
原載二零零一年三月二十六日
紐約僑報副刊
問:基督教義與佛法有多大差別?兩者能不能互相包容?
佛教對文學作家還有一個重要的啓示,就是「離相」。文學的題材,盡是人相、我相、眾生相,「相」不是他的目的,他是藉著「相」去表現更高更多。作家應該都記住那個「指月」的比喻,順著手指再離開手指,看見月亮,盯住手指不放,看不見月亮。作家也應該記住佛陀說法是「說即無說,無說即說」,他必須「說」,但是也必須不限於說,不止於說。
答:各大宗教www.hetubook.com.com的教義,都有某種程度的不周延,但是可能互補,這也是我親近佛典的原因之一。對一般大眾而言,他們不求甚解,信教求福慧平安,各大宗教都能提供這樣的保證。有的人說,宗教無非勸人為善,這話未必周延,但是含有存同去異的誠意。這個時代應該是互相包容的時代,用佛教的辭彙,包容就是「圓融」。
答:打個比方,我是拿著基督教的護照,到佛教辦簽證。從事文學創作的人需要親近高級宗教,我在《心靈與宗教信仰》一書中說,宗教是一種突然射進來的亮光,是源源不絕的熱情,是一種變化更新的能力,也是詮釋人生的新角度。宗教尤其能幫助作家正視罪惡,表現罪惡,進而昇華罪惡。
蘇東坡說,「畫竹必似竹」是小孩子的見解。為什麼?畫家要畫的,應該是中國知識份子的人格,人格要「不取於相」才畫得出來。「畫竹必似竹」,就是佛家說的「著相」。他又說「作詩必此詩」,就不是詩人。因為「作詩必此詩」也是著相,一經著相,就迷失了真相,難成好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