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鐘之後,阿爾貝托說他凍僵了。我說我僵得更厲害。由於這可不是什麼在電冰箱裡比誰耐寒的遊戲,所以我們決定面對現實,撿一些樹枝來生火。可想而知,結果是十分悽慘的。我們想方設法,在兩個人之間弄了一小撮樹枝,生了一個根本沒有任何暖意的小火。肚子很餓是一回事,寒冷才更要命,冷到我們根本沒法再躺在那裡守著我們微小的餘燼。我們必須打點起來,再往黑暗前行。
貨車繼續攀爬在一片極為荒涼的山野裡,只有少許零零落落的山楂林帶出一點生命的跡象。接著,一路辛苦哀嗚著攀爬上坡的車子,突然像是輕鬆地嘆了口氣——我們終於上了高原。來到艾斯他奎(Estaque)鎮,景致不可方物,我們凝視著披展在面前的山野,目眩神移,只想把舉目所見的一切事物的名稱和來由都搞個明白。愛瑪拉人搞不懂我們是怎麼回事,但是他們用結結巴巴的西班牙語所提供的丁點訊息,卻更強化了周遭景物的衝擊。
開始的時候,我們還精神抖擻地走著,以求身體暖和起來,但是很快就氣喘吁吁了。我可以覺知到夾克底下汗如雨下,但是兩隻腳卻凍得發麻,風刮在臉上像刀割的一般。走了幾個小時,筋疲力盡,而我的手錶才不過十二點三十分。最樂觀的盤算,也要再五個小時才能天亮。我們進一步商議了一陣,再度想在毛毯裡睡睡看。五分鐘之後,我們又上路了。仍然是凌晨時分,遠方出現了汽車的大燈。這個時候就為了什麼搭便車https://m.hetubook.com.com的可能而興奮起來,還沒什麼道理,不過,起碼,我們可以看到路在哪裡了。果然沒錯,貨車打我們身邊開了過去,根本沒理會我們歇斯底里的呼叫,而車燈,照出了一片沒有任何人跡的荒地,一棵樹或一棟房子也看不到。這之後,一切都矇矓起來,一分一分的時間,過得越來越慢,到最後,一分鐘如同一個小時。有那麼兩三次,遠方傳來幾聲狗吠,給我帶來一些希望,不過,在一片漆黑當中,我們毫無所見,狗吠聲消失了,或是不知道傳到哪個方向去了。
我們置身於一個迷人的山谷,時間在這裡停頓了幾百年,而我們這些陷身二十世紀幸運的凡人,竟然還有這種運氣得以目睹。印加帝國為了臣民福利而建的灌溉水道,從山上流下,形成上千道瀑布,再和我們剛才來的公路,交錯蜿蜓而下。在我們眼前,低低的雲層覆蓋在山頂上,不過,透過雲層四散的縫隙,你可以看見白雪正灑落在最高的山峰,把峰頂逐漸染白。印第安人種植的各種作物,整齊地排刊在台地上,給我們的植物學上了全新的一課:oca, quinua, canihua, rocoto,以及玉蜀黍。
剛才和我們一起坐在車上,打扮得像是印第安人的人們,現在各自以他們自然的裝扮出現。他們披著顏色暗沉的毛料氈狀外套,穿著僅及小腿的緊身褲,腳登用繩索或是舊輪胎做的涼鞋。我們貪婪地沉醉在這些景致中,m.hetubook.com.com沿著山谷往塔拉塔而去。在愛瑪拉人口中,「塔拉塔」代表的是交界處,或是說一個合流的地方。由於塔拉塔位在圍繞的群山形成的一個大V字形的盡頭,所以這真是個適切的名字。這是個古意盎然又平和的小鎮,幾百年來的生活步調,幾乎沒什麼改變。鎮上殖民時代留下的教堂,不但年代久遠,還在當地的印第安精神中結合了外來的歐洲藝術觸感,所以一定是考古學上的寶藏。許多高低不同地階上的狹窄街道,鋪著當地的石頭;印第安婦女則把孩子背在背上……總之,這個鎮上四處可見這種典型的景觀,西班牙人前來征服之前的歲月,為之再現。不過,這兒的人,可不再是那個不斷起而反抗印加統治,結果逼使印加人在邊界上常設軍隊的光榮種族了。現在看著我們走在小鎮街上的,是一個被擊敗的種族。他們謙恭地,甚至驚懼地注視著我們,對於外面的世界完全毫無覺知。有些人給我們一種感覺:他們會如此生活下去,純粹因為這是一種他們無法放棄的習慣而已。
「等著看吧,他們全都是一路貨。」阿爾貝托講了這麼幾句,把他的怒火發到我頭上來了,因為剛才他說是要在鎮上等貨車,我卻出了個主意,到路上再攔車。現在的選擇很簡單。或者,我們回頭,這就表示我們認輸;或者,繼續,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們選擇了後者,開始上路。不過,很快地,我們就知道這根本不是個明智的選擇了:太陽將沉,而四野毫無生命的跡象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過,我們還是想像,總應該有個茅屋,或是附近有個村落什麼的。也就是在這股希望的支撐下,我們繼續走下去。
我們歡天喜地,拿起了行李,正要上車的時候,司機卻嚷了一聲:「到塔拉塔(Tarata),五塊索爾,OK?」
阿爾貝托光火了,問他為什麼剛才說的是免費他卻同意。他不太明白「免費」到底是什麼意思的樣子,不過,要到塔拉塔,是要五塊索爾的。
十二點的時候,我們又出發了。在古老的維滋卡恰(Vizcacha)
的指引下,我們這時的精神抖擻,前一天夜裡的艱辛也都拋在腦後了。然而,這可真是條漫長的路,沒多久,我們的偶爾歇腳,就變成走走停停了。下午五點鐘的時候,我們停下來休息,看到一輛貨車漠然駛來的側影,一如其他貨車,上面也載滿人類牲口,這可真是這些地區最有利可圖的生意。大出我們意外的,是這輛車停了下來,那個來自塔克納的民兵朝我們友善地揮揮手,邀請我們爬上車。當然,我們不需要再多問第二句就上了。車後的愛瑪拉(Aymara)印第安人好奇地盯著我們,卻沒敢開口問任何問題
www.hetubook.com.com。阿爾貝托和其中幾個人談了幾句,可是他們的西班牙語都太破了。
早上六點鐘的時候,在灰濛濛的黎明之中,我們終於在路邊看到了兩座木板屋。最後這幾公尺的路,我們一躍而過,直似背上毫無負擔似的。我們從沒有感受過如此溫暖的迎接;他們賣給我們一塊塗了厚厚起司的麵包,從沒有如此美味;馬黛茶,也從沒有如此令人神清氣爽。阿爾貝托對這些純樸的人炫耀起他的醫師證明。我們來自不折不扣的阿根廷,那個裴隆和他太太艾薇塔居住的神奇之國,那個不分貧富,印第安人不像他在這個國家受到剝削與欺凌的國度。對他們來說,我們簡直是介於人神之間了。於是我們得回答成千上萬個有關我們國家和生活習慣的問題。帶著仍然深入骨骷的夜寒,我們把阿根廷轉化為渲染著玫瑰色往事的迷人景象。這些羞赧又極為厚道的「卻洛斯人」(Cholos),幫我們打起精神,於是我們又往前尋找了一處不遠的乾河床,把毛毯鋪好,在溫暖的旭日的撫摸下入睡。
很快,天就漆黑,而我們還沒碰上任何人煙。更嚴重的是,我們沒有水可以煮東西,或是馬黛茶。寒意加深,沙漠氣候加上這個高原地形,越發使情況惡化。我們非常疲倦,決定把毛毯鋪在地上,一覺睡到天亮。沒有月亮的夜晚,一片黑暗,於是我們四hetubook.com•com處摸索著打開毛毯,盡可能地把自己裹成一團。
民兵帶我們去了警察局,他們給了我們一張床,還有些警察邀請我們共餐。我們出去繞了小鎮一趟,然後去床上躺了一會兒,因為我們要在半夜三點的時候,搭一輛載人的卡車往普諾(Puno)出發。這又要感謝那個民兵幫我們安排了一趟免費的順風車。
我們出了立在村落盡頭的民兵站才不過幾公尺的距離,背上就已經覺得重若千斤了。太陽猛烈地照曬著,如同往常,我們帶了太多白天要穿的衣服,而到晚上又會太冷。路很陡,沒多久,我們就經過了剛才從村子裡看到的金字塔。這座金字塔為了悼念一百年前和智利作戰時犧牲的秘魯人而建。我們認為這是落腳歇息第一站的好地點,於是就拿過路的貨車來試試運氣。
我們要去的方向,除了光禿禿的丘陵之外,幾乎看不到任何作物。遠方的塔克納,塵土飛揚的路都窄窄的,一片赤土瓦頂,看來昏沉欲睡,越發顯得小了許多。終於看到第一輛貨車時候,我們激動不能自己。戰戰兢兢地伸出大拇指之後,很出乎意外地,司機當真把車子在我們身邊停下。阿爾貝托負責談判,於是就滾瓜爛熟地說明一遍我們這趟旅行的目的,希望能夠載我們一程。司機答應了,要我們爬上車的後面,和一群印第安人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