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很快就交上了一名來自普諾的學校老師,他因為參加過「美洲民眾革命聯盟」,所以被政府開除。這對我們毫無所謂,不過此人也有些印第安血統,深深浸淫過固有的習俗和文化,於是就饗我們以千百個故事,以及他當學校老師時候的種種追憶。當這個地區的學生為了愛瑪拉和柯雅(Coyas)人而展開漫無止境的辯論時,他忠於印第安血統,所以是站在愛瑪拉人這一邊的。他也為我們旅行同伴稍早時候的怪異行為提供了解答。顯然,印第安人在登上一座山頂時,會把他們所有的煩惱都寄放在可以象徵「帕恰媽媽」(Pachamama),也就是「大地之母」的一塊石頭下。漸漸地,這些石頭就堆成我們看到的那種石標。等西班牙人征服這個地區,他們立刻就想消滅這種信仰,摧毀這種儀式。不過徒勞無功。所以,僧hetubook.com.com侶就決定接受事實,不過在每堆石頭上面插個十字架就是。
這時,車子總算渡過了難關,重新意氣風發地出發,沒多久,我們就過了山頂。山頂,一堆亂石形成一個石標,上頭還插了一支十字架。車子經過的時候,幾乎每個人都朝著吐口水,也有一兩個人在胸前劃劃十字。我們大惑不解,就問這種奇特的儀式是怎麼回事,但是回應我們的卻是全然的沉默。
太陽越來越熱,溫度也越來越高。我們沿著一條河下山,這條小河剛才在山頂發源,現在則是條相當的河流了。四周白雪覆蓋的山峰俯望著我們,成群的駱馬和羊駝也悶不吭聲地看著我們的車子開過,只有偶爾一兩隻害羞的野生駱馬才趕緊躲開我們這些入侵者。
下午過了一半的時候,天空變得沉沉又灰灰地壓在我們頭上。我們經過一個很奇特的地方。大自然的蝕刻,把路邊的一顆顆大圓石轉化為各式各樣的封建城堡。有城跺,有倉惶地盯著外面的檐下筧嘴人物頭像,還有一群不可思議的怪物。這些怪物似乎是在守護這個地方,確保居住在其中的神話人物不被打擾。剛才打在我們臉上的濛濛小雨,己經轉強,很快又變成傾盆大雨。司機叫了一聲「阿www•hetubook•com•com
根廷醫生」,要我們擠進他的駕駛座,就整輛車來說,駕駛座算是頂豪華的了。
我們的旅程幾乎要結束了,而老師卻陷入了沉默。路轉了一個彎,跨過了一座橋。那天早上我們看過的一條小溪,則在橋下變成了一條寬闊的大河。我們到了伊拉夫。
半夜三點的時候,秘魯警察局的毛毯把我們暖和過來,證明它們的身價果然不凡。不過我們也被值班的警察搖醒,難過地把毛毯留在身後,動身搭上了往伊拉夫的貨車。這是個美妙的夜晚,但卻十分寒冷。我們獲得一項特權,坐到幾塊木板上面,這就和腳下臭氣薰人,滿身跳蚤的人類貨物區隔開來,這些貨物實在散發著一種令人頭痛卻又暖呼呼的惡臭。當貨車開始往高處攀爬的時候,我們特別認清了這項特權的好處:鼻孔裡嗅不到一絲異味,也沒有任何一隻跳蚤有那麼靈敏的運動細胞可以跳上我們的坐板。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風在我們四周呼呼地刮,不到幾分鐘,我們就被凍僵了。
每當這位老師談到他的印第安人,談到過去不願臣服印加帝國,力爭抗拒的愛瑪拉種族的時候,他的聲音中帶著一種奇異的啟發性的共鳴。而每當他談到印第安人被現代文明及麥斯提佐人。所摧m•hetubook•com.com殘的現況時,他的聲音又意氣消沉。(麥斯提佐人可是他的死敵。他們因為自己混血兒的身分,非魚非禽,乾脆就報復起愛瑪拉人了。)他滔滔不絕地談著設立學校的需要,以便幫助個人了解自己世界的價值,促使他們在其中扮演有用的角色;他也談論為什麼需要徹底改變目前的教育體系,這些髁系雖然在有限的狀況下也會提供印第安人一點教育(也就是按照白種人定義的教育),不過卻只會使得學生充滿羞愧與憎恨,將來既沒有能力幫助自己的同胞,並且在一個根本對他們就充滿敵意,也不想接納他們的白人社會中,自己也陷身於極端不利的角落。這些很不快樂的人的命運,在一些隱晦的官僚職位上廝混終日,直到嚥氣的那一天,他們希望自己的子女中,總有一兩個可以多少完成一些他們終生企求達成的目標。(這要感謝他們血液中那一滴西班牙血液奇蹟般的力量。)當他在這麼說著的時候,那隻痙攣地握著的拳頭不經意地流露出一個被自己不幸命運所折磨的心靈,以及他以一些例證而激發的渴望。其實,他自己不就是某種教育的典型產品?這個人原來擁有天賦可以證明那種「珍貴血液」的魔力,但是卻因為這種教育而受到戕害——即使這種和_圖_書血液的繼承,可能來自某個賣身於土豪的可憐的麥斯提佐婦女,或是某個被醉酒的西班牙主人所強|暴的印第安婢女。
在路邊,長著一朵很大的半圓形的蕈。蕈是這個區域唯一的作物。我們採來生了可憐兮兮的一個小火,剛好夠我們把一堆小雪熱成開水。就和我們看他們傳統服飾的道理一樣,我們兩個喝著這種怪異飲料的奇觀,對這些印第安人來說也一定十分有趣,因為他們不斷地走向前來,問我們為什麼要把水放到怪異的手工藝品當中。貨車就是開不動了,所以我們必須在雪地裡再走三公里左右。我們即使穿著靴子和毛襪子,還是覺得腳趾頭都凍僵了,再看看印第安人光著起繭的腳踩在雪地上也毫不在意,真是令人大開眼界。他們踩著疲倦而穩定的步伐,踽踽走成一列縱隊,看來好像一列駱馬。
這都是四百年前的事了(事實上,拉維加雷就可以說明這個故事)。後來僧侶計算有多少印第安人會在十字架前劃十字,不過成效不大。今天,有了現代化交通工具,信徒不放石頭了,他們改吐咀嚼過的古柯葉,這樣就把他們的煩惱乾脆送給帕恰媽媽了。
帶著兒子的男人,問我們要一本「阿根廷憲法」,他想看看憲法是怎麼主張老人的權利。我們很熱情地答應一定寄上和圖書一本。等我們要出發的時候,男人從他的大斗蓬底下掏出了一根看來十分可口的玉蜀黍,遞給我們。我們很快就加以處理,兩個人很民主地把玉米粒加以平分。
我們中途歇息了很多站。其中有一站,有名印第安人很不好意思地帶著兒子走向我們。他的西班牙語講得很好,開始拿美妙的「裴隆之地」向我們問東問西。想到剛才山頂看到的奇景,我們的想像力開始爆發,於是很輕鬆地就開始描述起一些奇聞妙事,把阿根廷那位「首領」的剝削,美化為我們心甘情願的事情,當然,談到我們國家種種田園之美的故事時,這兩位聽眾更是目瞪口呆。
貨車爬得越來越高,寒意也就越來越加嚴重。這時我們必須把手伸出毛毯保護的範圍以外,來扶住身體不要掉下來。往往只是小小的一動,就可能把我們倒裁蔥送到貨車的後頭了。天快亮的時候,車子因為汽化器的問題停了下來,在這個高原上,汽車的引擎最常出這種問題。我們已經快要來到這條路的最高點了,大約接近海拔五千公尺的高度。太陽開始昇起,一線微露的曙光,取代了到這時為止我們一直置身所在的黑暗。陽光給人一種很特異的心理效果,雖然太陽還沒爬上地平線,但我們就算想想陽光要帶來的溫暖,也覺得開始暖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