卽以賺錢來說,這位醫生用不到顧慮錢源的來處,至於「顧主至上」的那一套,只有趕時髦的人才會受美國人的「騙」。他平均每天就有三、五十個顧客,以平均每人三百計算,一年的收入就有二到四百多萬;又因爲一切唱獨脚戲,診所中又沒有電話、冷氣等,開支應很少,敷衍過所得稅後,每年淨賺一、二百萬,似乎一點不難。這種福利雙收,過着暴君又暴富的生活,官場和商場裏的人們,眞該拜他爲師!
這位醫師的「診所」,面臨一條熱鬧的大街,古老的玻璃門窗,有長銹的鐵桿保護着,沒有診所和醫生的牌號,只貼着一張褪色的應診時間表,陳舊的門面,有似二十六年前來臺時臺灣的當舖。一進門,就是一條長長的板凳,上面擠滿了病人,赤脚拖鞋,攜老帶幼,吵鬧紛紛,有的一跨步,就到街上,進進出出,和街上的行人混在一起。掛號的窗口,有似想像中探牢的小洞,彎身一望,裏面沒有人影,倒是別的病人,好心地指示如何該填一張有號數的小紙,然後試着擠進長凳上的空隙等候。因爲號數還早,順便跨步到街上觀望,熱悶的臺北夏晚,街上的景色也只熱悶,徒增心中的熱悶而已!
實際上,我們不敢小看這位從名醫院「退休」的老醫生,很可能對幾種普通的病症,他有成法和成藥醫治,因此他的門庭若市。大部份的病人,爲了解除病痛,都和我一樣,願同小鬼般的來朝見閻王,因此塑成他的暴君形態。如果有人要談醫德、禮貌等社會問題,那未免太奢侈了!
問題是世界醫學已到了換心、快到換腦的地步,我們是不是和-圖-書還要繼續依靠這種「信則靈,不靈則命」的自豪傳統,拒絕把頭伸出沙堆以外呢?
中醫
自立晚報,一九八五、十月
「切片都沒有用,我怎麽會知道(什麽病)。」
(三)理想的醫生,是「愛心爲本,醫術爲用」,實際上,世界上大部份的醫生,却是「弄錢爲本,醫術爲用」,臺灣似乎尤甚。不過因爲我的脚疾,使我有機會遇見四十多位醫師,其中也不無仁慈者,這使我感到人間仍有美麗!
中藥萬歲
右小腿、脚踝的上部,忽然腫了起來,腫得有如裝飲料的鋁罐那麼粗,面積有如麥當勞的漢堡那麼大,褐黑、堅硬、發熱,有時還感到沉重和刺痛。二腿的別處,也長了類似的三塊,只是面積較小、腫較輕,且不感到痛。二年多以來,已去過十多個醫院和診所,其中包括臺灣著名的榮總、臺大、長庚、中心等;看過的醫生已超過四十位,除了極少數友善、仁慈和認眞的醫師,經仔細研診後,有近代的科學態度,承認不知病情外,大多數的醫生,都喜假裝權威,擺着橋牌臉,甚至晚娘臉,用不理不睬,或打太極拳的方式,避免談病因和病源,當然更不知病名,使我墜入五里雲霧之中。
醫生乎?暴君乎?
由於診所中籠罩着一種霸道式的壓人氣氛,我乖乖的付了他所要的數目。到了街上,才醒悟我不該取藥,付他掛號費應足夠,但已太遲了!在街上,好奇的停下來,拆看藥袋,裏面有八小https://www•hetubook.com•com包藥粉,其包裝不但沒有現代藥品的消毒和保潔考慮,並且樣子也像舊式店裏的雜貨包,打開一看,藥粉又如小時母親從菩薩廟裏拜求回來的香灰粉,我微笑嘆氣,同時因爲還沒有染上國人那種迷信吃藥的習氣,於是輕輕的把那一袋藥粉丟進垃圾箱中。
醫學的目的,是在舒人的病痛,救人的危難。中國醫學,發源於神農時期,但不知何故醫生們喜歡秘方自守,阻止了互相研討的改進,使中國的醫學,幾乎仍停頓在神農或李時珍時代。這種畸形現象,很少人會認爲是可恥的呢!
更可嘆的,目前各大小醫院中,有的醫生,仍難免有些上面這種暴君式的遺風,使苦命無助的病人,在民主、民權時代的今天,仍不知世間該有「人人是人」、和「把病人當人」的觀念和理想!
醫院中的雜感
自立晚報,一九八四、七、廿五
自立晚報,一九八五、九、四
自立晚報,一九八五、七、廿
這個出於意外的回答,雖然語氣兇得一無禮貌可言,我却非常的欣賞,因爲像他這樣威人的「暴君」,竟會坦率的承認「不知」!在我們的社會中,「專家」會說「不知」,是一種美德。
日據時代,臺灣爲殖民地,日人對待國人形如草芥,侮辱備至,有些國人,常自以爲是高等華人,也趁機騎人頭上,把人不當人,有的醫和*圖*書生也不能例外。想不到這種醜惡的行爲和風氣,社會上還這般普遍地潛在,誰說老昏病之易除也?
(二)原來醫學竟能把「愛的實踐」職業化起來!
(一)「上帝」懶得照顧每個人,所以祂送來了一位母親。這次在醫院,我又發現「上帝」還送來了醫師和護士!
慢慢的我悟會到可能所有的醫生,都沒有遇到過我這種病,不知道腿腫的原因,同時因爲醫生多是很忙,更少有好奇或好學的心願去查書研討。於是我決定去訪找資深和年高的醫生,他們可能缺少最現代的醫識,但如果在經驗上曾經遇見過類似的病症,或可有治療的希望。住在學術界的環境中,不久就有同事告知一位資深退休日據時代的名醫,他自開診所。
這裏容我旁扯一下,上面我猜想那位老醫生不會有近代醫學上的衛生觀念和習慣,這不是有意侮辱他,因爲從他診所的不潔情形和那骯髒的洗手設備,已可很明顯的看出他的衛生程度。其實不但像他這樣老一代的醫生缺乏醫學衛生觀念和習慣,卽使臺灣近來訓練出來的新醫生,也缺乏有些醫學衛生的知識和實習,我可舉出好些例子來證實我的觀點,因不便旁扯過多,俟另有機會時再談!
我有一種感覺,有一些中藥,包括昂貴的補藥,吃了很少有實際的效用。只是大家堅持地迷信其有效,拒絕採用科學觀念來觀察和判斷。這種現象雖然落後,有時也有些隱形的「治療」作用。因爲從迷信會產生篤信,從篤信引起幻覺,從幻覺轉成麻醉,再由麻醉感到了「治療」。何況十病九自癒,並且萬一不治也是「命」應如此,於是中藥時常和*圖*書無功而受譽。這樣,社會上慢慢的引成一種觀念,就是有效的中藥果然好,無效的中藥還是好,中藥如不萬歲,才怪事哩!
寫到這裏,腦中突然浮起那位滿面縐紋、慈祥和善、精神活攫的德蕾莎老修女的影子,接着想到她一生爲病人苦民服侍服務,不但不求報酬,反把世人送她的「報酬」,例如諾貝爾獎金,也供奉給病苦者,不覺暗暗地爲國內這般暴君式的「醫生」慚愧!遙念這位觀世音再世的辛勞和神情,我不禁神往,心中那份悲憤的情緒,已化成振奮和新的希望!
突然,我的號數,被一種命令式的高聲叫起,我急忙地「跳起」,恭敬地走進診室,立刻被二件矚目的「事物」所震驚。一是一個兇巴巴的「暴君」臉,二是他旁邊一座骯髒的洗面盆和掛着的一塊灰黑的毛巾!沒有坐定,「暴君」就立刻開罵,原來在「掛號」的小紙上,因爲已沒有空隙,我沒有填上地址,等我戰戰兢兢用小字補上我服務機構的名字後,他板着面孔又責駡我沒有填上宿舍的名稱。這,大概是他對每個病人的下馬威,因爲在沒有進來之前,我就聽到他對病人大聲罵東西,每人都有一份挨罵,大家在長凳上相互搖頭苦笑!
我按住氣憤,保持我的鎮靜。老遠在大熱天從別的城市跑來,主要的是爲了看病,挨罵是「小事」,於是急急地把褲管拉起,襪子褪下,以祈求的眼光朝着他,他用眼睛輕輕的瞄視一下,根本不舉手或任何儀器檢摸腫處,只自顧自在一張小卡片上抄寫掛號小紙條上填的資料。當時我有二種相反的感觸,一方面我切望他願摸驗皮膚的堅硬和熱度,以增進他對病和*圖*書情的了解和診斷,但是在另方面,我慶幸他的手沒有接觸我,他的病人,有的有傳染性的皮膚病,以他的「作風」,我料想他不會有近代衛生觀念和習慣,不會多洗手,卽使洗了,在那骯髒的洗手盆和灰黑毛巾裡出來的「產品」,也不會乾淨到那裏去!我雖已有病脚,却不願多增脚病!
以我來說,也不算倒楣。這次「朝見暴君」,醫藥費加上去臺北的來回旅費和計程車費,共約六百元,雖然我不是有錢的人,但覺得上面所上的一課,很是值得,沒有白花學費,了解了社會上這種老昏病的猖獗,甚於我的腿腫病!
對他而言,時間就是金錢,誰都不能怪他顯得不耐煩,於是他立刻轉身,再次命令式的高聲喊叫下一號數,我自動地、或該說被動地,出去到那掛號的「洞」口,向裏面探望、預備付錢,沒有想到他已拿了一包藥,在「洞」裡等著交給我,並且很職業式(Business-like)地要二百四十元,這比我前面那個病人的費用已少了一百四十元。最使我驚奇的是他既然不知我的病是什麼,怎麼知道叫我吃什麽藥呢!
言同正傳,用不到等很久,他已寫完病卡,我立刻接着把榮總和臺大的切片報告呈上,同時告訴他說切片檢驗,也沒有結果,意指我在祈求他的經驗上的診斷。爲顯示他懂英文醫學,或醫學英文起見,這次輪到他按住耐心,做樣子的看了「半天」(在當時氣氛下的「半天」,約相當於半分鐘,數起秒來,也有長長的三十次哩!)就推在旁邊,我知道已快「診」畢,就鼓起勇氣、硬著頭皮,問了我已問過四十多次的老問題,就是這是什麼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