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在工業革命中,一個國家的財富水準和財富總量,與其工業化的時機、速度以及成功之間並不是簡單的對應關係,也就是說,既有的經濟總量絕不是唯一的決定因素。與之相比,技術革新構成了工業化進程的核心,然而在明清時期的中國,總體上缺少推動生產方式發生根本性變革的激勵機制。
在內外交困之下,治國者又走到了必須變革的懸崖之畔,此時的中國,雖然中央財政已瀕臨破產邊緣,白銀的穩定性遭遇挑戰,西風東漸造成人心思變,但是維持大一統的基本制度卻未遭到致命的挑戰,在體制內進行改革的動力和空間仍然存在。很可惜的是,後來的改革者一次次作出了不可寬恕的「最劣選擇」。
觀察這一時期的中西歷史,可以得出兩個重要的結論:
先是因鴉片的非法輸入,帝國在一八二六年第一次出現了貿易逆差——這一事實可以被看成中國經濟被西方超越的標誌性事件,白銀大量外流,決策層試圖通過禁煙的方式遏制外貿和貨幣狀況的惡化,激烈、資訊不對稱的貿易摩擦導致了一八四〇年的鴉片戰爭。關於這場戰爭,中西史界有不同的判斷,中國學者大多將這場戰爭看成是徹頭徹尾的侵略戰爭,是導致中國衰落的罪魁禍首。而西方學者則傾向於將戰爭看成是中國衰落的結果,而不是原因,正是這場戰爭讓中國「擺脫」了閉關鎖國的狀態。卡爾.馬克思在給《紐約每日論壇報》寫的一篇文章中便認為:「在英國的武力面前,清王朝的權威倒下,成為碎片;天朝永恆的迷信破碎了;與文明世界隔絕的野蠻和密封被侵犯了,而開放則達成了。」進入當代之後,即便是一些非常同情中國的學者,也從經濟史的角度提出了這場戰爭的「不可避免性」。和*圖*書
自明入清,治國者由滿替漢,老百姓留起了辮子,可是治理邏輯則一以貫之,政治上愈來愈趨專制保守,經濟上愈來愈趨官商專營,對外「鐵桶陣」,對內散沙化,社會進步全然喪失動力。金觀濤和劉青峰發明了兩個辭彙形容這一時期的中國——「超穩定結構」與「高水平停滯」,他們分別繪製了中國與西方的「科學技術水平累加增長曲線」,從這兩張圖中可以清晰地看出,到了十五世紀之後,中國的增長曲線呈現長波段的水平停滯狀態,而西方則進入爆發性增長階段。他們因此得出了一個十分重要的結論:無論對於中國還是西方來說,科學技術結構和社會結構之間都存在著適應性。也就是說,制度大於技術,中國的經濟和科技落後首先體現在政治體制和社會制度的不思進取。和*圖*書hetubook.com.com
這一超穩定狀態在十九世紀初被打破,其原因仍然是外患和內憂。
其二,工業革命和西方式的資本主義是以一種非常突然的方式「空降」到東亞地區的,它在社會和經濟制度上都與原有的「基因」格格不入,作為被接受方,中國乃至東亞各國在心理、制度上所遭到的打擊都是巨大而慘烈的,甚至是毀滅性的。
然而在社會進步的意義上,「康乾盛世」其實是大一統中央集權制度下的周期性復甦,中國社會仍然在超穩定的狀態下平鋪式地演進,在經濟制度、政治制度和科學技術上沒有發生任何實質性的突破。如果站在人類發展史的角度上,我們更會發現,這所謂的「盛世」實在是一個莫大的諷刺。在西方史上,十七世紀是一個智力大爆發的時代,歐洲的思想家們在天文學、物理學、數學、社會學、哲學等多個領域進行了開創性的工作,並集體奠定了現代科學殿堂的基石。有人統計了全球最重要的三百六十九個科技成就,竟然有百分之三十八出現在歐洲宗教革命之初(一五五三年)到法國大革命初期(一七八九年)這段時間,比重之大,令人吃驚。正是在科技力的驅動下,歐美列國相繼實現了對中國的超越,從一七〇〇年到一八二〇年,美國的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增長率為百分之七十二,歐洲為百分之十四,全世界的平均增長率為百分之六,而中國的人均國內生產總值一直是零增長。到十九世紀三十年代前後,中國的經濟總量仍然為全球第一,可是經濟總量的增加全部來自於人口倍增的效應。和圖書
對國家治理造成的更大傷害來自內部。從一八〇〇年開始,北方地區爆發了白蓮教運動,朝廷為鎮壓這一運動花去一億兩白銀,國庫為之半空。到一八五一年,南方爆發了規模更
https://www.hetubook.com.com大的太平天國運動和捻軍起義,戰爭前後持續十四年,國家財政為之支出約七億兩白銀,相當於十年財政收入的總和。戰爭時期,由滿蒙八旗和綠營組成的中央軍屢戰屢敗,朝廷不得不允許下層漢族官員組織地方武裝力量抵抗,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等人乘機崛起。這些地方軍閥為了籌集軍餉,在各商業市鎮「設局勸捐」徵收「釐金」。地方武裝的壯大及釐金制度的出現,實為地方自治力量強大之始,自宋太祖之後九百年不復出現的「藩鎮現象」死灰復燃。
大清帝國前後延續了二百六十八年,其中,從一六六一年到一七九九年,凡一百三十八年,被稱為「康乾盛世」。盛世的標誌有三:一是人口的迅猛增長,由建國時約一億增長到三億;二是中央財政日漸豐腴,康熙去世時,國庫盈餘有八百萬兩白銀,雍正留下了二千四百萬兩,乾隆留下了七千萬兩;三是百年太平使得民間生活安逸,商人階層由儉入奢,工商繁榮。在國史上,若以時間計算,「康乾盛世」僅次於「貞觀—開元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