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好像每次看到我都要替我翻翻領子,我有時候懷疑,是我眞的領子沒翻好,還是他的一個習慣?
吃完了飯,爸爸問我要幹嘛?我擦擦嘴巴,傻傻地搖搖頭。有爸爸在旁邊,大一的我,好像又變成了小孩子。我們看了一場電影,夜色正好,西門町正熱鬧,父子兩人的興致正高。又再趕了一個晚場的中國電影,喜劇,好像有吳家驤,電影片名不記得了,七個字的,爸爸看得好開心,不停地笑出聲來。父子連心,我知道爸爸爲什麽笑,我有點慚愧,無限的感激,暗自對自己說,要好好的努力,才對得起這麽樣的一位好爸爸。
看完電影,回到宿舍,已經滿晚了,第八宿舍二〇一室的其他七名無聊男子早就回來了。爸爸送我回到宿舍,不想回去,坐在桌子旁邊,和老鄭、阿厚,吹起牛來,還用英文說我是一個『Lazy boy』。樓下街角傳來賣麵的聲音,老爸硬拉着大夥去吃麵,吃完了才意猶未盡的與我告別,目送老爸的車子在黑夜的基隆路消失,星星好亮,夜風好涼爽,我心滿意足的在心裏說:『我有一位世界上最偉大的爸爸。』
眞的,實在是記不清楚,https://www.hetubook.com.com
從什麼時候開始,爸爸變老了,不再帶着我們在院子裏打籃球了,也不再神采飛揚地向我們大蓋海軍的趣事了。更不記得,我出國有多久了,也記不清楚,有多少次,爸爸用他那一手漂亮的字體在信末寫上:『寧兒,暇時希多來信,告知近况。如果事忙,三言兩語亦可……。』日子,爲什麽總是連接着日子,緊緊的逼迫着,不容人們有喘息的機會。春來秋去,物換星移,用一支無形的鞭子,冷酷地驅趕着大地萬物,無休無止,漫無目的地,向前奔跑。跑得四顧茫茫,一無所獲,跑得筋疲力竭,淚流成河。
去國十一年,爸爸生病時沒有能夠服侍。臨行前沒有見到最後一面。求求你,如果你知道的話,請告訴我,世界上是不是有任何方法,可以彌補我這永恆的悔恨和哀傷?凌晨,立在爸爸的床旁,把窗簾大開,風輕輕的吹,雲淡淡的飄,院子裏若有似無地傳來輕輕、淡淡的桂花香。我聽到,一個聲音,來自遙遠,遙遠的故鄉:『……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叢林,稻麻竹葦,山石微塵,一物一數,作https://m.hetubook•com•com一恆河,一恆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塵一劫,一劫之内,所積塵數,盡充爲劫。』
『到宿舍去找你,他們說你到圖書館來了。』爸爸愉快地笑,一隻手替我翻毛衣裏頭襯衫的領子,左手。
『週末可以輕鬆一下,出去玩玩。』爸爸微笑着說,語氣裏透着歡喜。在爸爸的眼睛裏,我看到一個父親在週末的圖書館找到大兒子的欣慰,和驕傲。
民國六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七時二十分。在這個世界上的一些角落,有人正圍着聖誕樹唱平安夜,有人在教堂裏做彌撒,有人正奔波在從雙子城到台北的途中。我最敬愛的父親,趙錦龍將軍,靜悄悄地,走了。
爸爸帶我到峨嵋川菜館打牙祭,大部分時間他坐在旁邊看我吃,我有時候想,兒子吃飯,爸爸的肚子也會飽,不然爲什麽每次老爸帶我出來吃飯總是不停的幫我夾菜,好像不把我的肚皮塞得像皮球一樣不甘心似的。
奇怪,爸爸不見了,不知道爸爸到那裏去了,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我忽然認識了一個你到現在還不認識的字,寂。
有時候,天很暗淡。你在凌晨的時候,忽然https://www.hetubook.com.com翻身而起,披了睡袍,把窗簾大開,窗外的雪花白茫茫的糊滿了整個宇宙。『好美!』你聽到的好像不是自己的聲音。冰冷的雪花一絲絲從眼睛鑽到心坎裏。千千萬萬個問號,在腦海裏翻騰,『我是誰?』『從那裏來?』『到何處去?』我常常懷疑自己與這個世界到底有什麼關係,不知道自己是活在這個世界的夢中,還是這個世界活在自己的夢中。天地間好靜,好靜,好靜。千千萬萬個問號,幻化成新奧爾良 Mardi Gras 的燦爛噴泉,無聲無息地,飄落在身邊。於是,你心驚胆戰,無限恐懼地聽到,聽到從遙遠遙遠的故鄉,不是台北,不是北平,更遠的,更遠的故鄉傳來的聲音,『……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叢林,稻麻竹葦,山石微塵,一物一數,作一恆河,一恆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塵一刧,一切之內,所積塵數,盡充爲刧。』哈!你真傻氣的,以爲自己是一片無牽無掛的雪花,『啪』的一下打在窗子上,幻化成一個虛無的多邊形。然後,情不自禁地被窗子的溫度溶化,無聲無息,但是心滿意足的,消失。
校園裏的杜鵑花正在盛和-圖-書開,樹叢裏偶爾傳出情侶的絲語,夜晚的台大很美麗,很慈祥。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不再十七八歲了,好像,也沒有什麽和爸爸再一起去看過電影了。有一次到中山北路的『濤園』去看爸爸,爸爸說到學校找我找了好幾次都沒找到,第八宿舍沒有電話,老爸要找我一定要親自跑一趟。那個時候我們家住左營,爸爸在台北上班,我在台北念書。不再是大一的新生了,朋友多了,我自以爲有了自己的天地。親愛的爸爸有點不甘願的漸漸被我冷落在一邊。他却仍是愛心耿耿,把看到我當做是一種享受。他每次來看我,總是帶件新衣服啊,什麽的,給我。笑笑地聽我胡吹些不着邊際的校園生活,對時事發表一些不成熟的寶貴意見。其實那個時候爸爸一個人下班也滿寂寞的,我實在是應該常去看看他的。
你睜大眼睛,雪花不見了。聖誕紅在微風裏搖曳,石榴結得圓圓大大的,中間還裂着縫,裏面果實飽滿。叢叢的杜鵑花含苞,在希望中等待。吱吱喳喳唱的是麻雀,『噗嗤』一聲,鴿子撲翅,在鄰居的屋頂掠過。陽光嘩啦啦的灑進來。你會不會這樣子?有時候明明是在做夢,你希望是眞的。有時候明明是眞m.hetubook.com.com的,你又希望是在做夢。活在世界上,要面對現實,不應該怨天尤人,這個道理我早就知道了。可是,爲什麽呢?我常常有一個衝動,想把這個地球握在手掌裏,活活地捏碎,揉成粉末,灑在風中。用力的一吹,什麽都不是,什麼都沒有。
你有沒有看過一個電影,叫做『Showboat』?好像有一個老黑人,站在古老的南方,用寬宏,但是蒼鬱的嗓子唱『Old Man River』,聽着,人就跨着一匹國畫裏的小小驢兒,跟隨着歌聲,在心海裏流浪。因爲,在這個世界上,唯有在自己的心海裏流浪,才不會受傷。不對,不是流浪,是尋找,尋找故鄉。唉,天氣好熱,好悶,『民法槪論』好枯燥,人生的目的應該不只是到圖書館來佔位子。看看錶,只有七點半,肚子有點餓,回宿舍去吧,八名無聊男子,瞎扯,窮瞪眼,日子好白,蒼白。忽然,一隻大手搭在我右肩膀,回頭一看,呵!是我親愛的老爸。一股暖流,升自心底,夾起書本就跑出來。
『……,』我點點頭,很開心,有點不好意思的難過,因爲這是我一個禮拜第一次晚上上圖書館,正好老爸來看我,運氣眞好。也對不起老爸,應該更用功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