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高雄?』
好傢伙,三比二,我每句話吃虧一個字。
兩個互不相識的陌生人坐在一起上下古今無所不談,眞是人生一大快事。哈,我與鄰座這位老大一見如故,我有限的經驗和他早熟的意見配合得恰到好處,聊了幾個鐘頭,感覺上好像只有幾分鐘一樣。我們的『話』路歷程好像是這樣的:自强號——對號快——慢車——台中港——中港路翻修工程——都市鄉村——農民漁民——財富分配——法治民主——新聞輿論等等。意見和經驗撞擊出來的火花,太感性了一點,也太大聲了一點,前後的人不安地側頭望我們,亂沒有面子。不過還能說出一些令別人聽了不順耳的話,那證明自己的心境不如想像中那麼『古井無波』,也未嘗不是一個安慰。車子到了台中,兩人握手而別:『祝你學業進步。』這位老大望望我,不知道該祝我什麼進步才好,抓抓頭就走了。我本來還有『臨別贈言』的,這小子三步兩步就在人羣中消失。我只有贈給自己了,第一:進步,不見得一定是往前走。第二:書本https://m•hetubook.com.com,有時候會變成一個個包袱。背負得多了,沉沉的把自己壓得飛不起來還是小事,嚴重的是腦袋瓜裏胡七八糟塞了一團團漿糊,不但呼吸不到新鮮的空氣,如果漿糊不新鮮的話,還會散出一股不好聞的氣味。
這個週末,我婉謝了幾個吃喝玩樂的機會,當然,也得罪了幾個朋友,殺到台中去晃了一趟。沒有誰命令我,是自己要去的。人世間每一天都發生千千萬萬件事情。自己的國家是一本永遠讀不完的書。要看的,要學習的,太多太多。在惹別人生氣與惹自己生氣之間一定要挑一樣的話我常常選擇前者。和你一樣,我是一個自私的人。
和年輕的朋友聊天可以聽到意見,和年長的朋友聊天可以聽到經驗。請注意,只是『聽』而已,倒不見得一定要『學』。我不是故意的想冒犯任何人,但是我覺得『意見』有時候會淪落成情感的發洩,而『經驗』呢,也可能是一件同樣的事情被做錯了一百遍而已。這是一個是非不明、黑白不分的世界。和_圖_書毛病就出在,好像意見和經驗都太多了一點。
星期六下午一時,我乘莒光號出發,車子駛離了台北盆地,綠油油的稻田中間站着幾隻雪白的鷺鷥。很清爽,心裏面有種解脫的感覺。也許生活在紅塵萬丈的台北是一種自我的虐待?午睡時間,車廂裏的乘客很多都在閉目打盹,我旁邊坐了一位戴眼鏡的青年才俊,瞪着自己的新靴子發楞。年紀太小和年紀太老都不容易睡得着。
『東海。』
『台中。』
一大清早,我到商專去參加了空中商專的第一屆結業典禮。據我的了解,空專的學生來自各行各業,大家工餘之暇犧牲星期假日,或者減少休息時間,利用電視機來完成學業。我胸前佩着『貴賓』的紅條,傻傻的坐在台子上發楞。天氣晴了,窗外的陽光懶懶地灑進禮堂,扳起指頭來數一數,這是我一生參加的第幾個畢業典禮?好像是第九次。以前的幾次,不是自己就是親朋的。只有今天,禮堂裏黑壓壓的坐滿了人,我竟然沒有一個人認識。這種感覺怪怪的。『典禮開始』,『全體和*圖*書肅立』,『主席就位』,『奏樂』……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有些人發了一輩子口令,有些人做了一輩子動作。『主席致詞』,『長官致詞』,『來賓致詞』,『師長致詞』,……有些人一輩子都在訓話,有些人一輩子都在聽訓。我既不會下口令,又不喜歡聽訓。好尷尬,到現在爲止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接着是畢業生代表致詞。一位女生站到麥克風前很激動的說:『此時此刻,我站在這兒,要代表所有的畢業生,說幾句話,一時間思潮澎湃,多少感慨一起湧上心來,眞不知要從何說起。三年,酸、甜、苦、辣的三年,却也是最有意義的三年,馬上,我們就可以拿到一張結業證書,雖然文憑算不了什麽,但是這張紙所代表的意義却不容忽視,它代表着求知慾、上進心還有排除萬難的決心和堅持到底的毅力。有道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在這兒,我要鄭重地呼籲所有的同學,千萬不要妄自菲薄,要用實力來證明我們的學力和潛力。』她的致詞不是只有這麼幾句,我只記下了這些。奏樂禮成以後接https://m.hetubook.com.com着是畢業生茶會,我想找那位致詞的張永維女士道一聲恭喜,到了校園一片人海那裏找得到人,普通畢業典禮最多的來賓是父母,而這裏跑來跑去的都是畢業生的子女。我向郁校長和幾位老師道賀以後就離開了商專。
雨下得好大好大。台中火車站前面的人羣擠過來,又擠過去,好像不能夠決定到底該到那裏去才好。台中派出所前面的警員忙碌地站在街口指揮交通。遠近的霓虹燈在雨絲裏迷迷濛濛地閃爍,給吵鬧的市區添了幾許詩意。其實人活在世界上眞正能由自己決定的事並不是很多。好像有一部外國電影,主人翁是一位年輕英俊、生活中無所欠缺的律師。在他自我檢討以後,忽然失望的發現他的名聲、財富與地位等生命所擁有的一切,不是他的父母,就是他的妻女所命令、要求或者期望的。只有慢跑這個嗜好是自己下的決定。於是慢跑成爲最能令他滿足的事。下決定雖然不是很容易,不過也不必太操心,因爲你不決定的話,一定會有人代你決定,只有一個毛病,就是你到的往往不是你當初要去的和_圖_書
地方。我裝成匆匆忙忙,煞有介事的樣子,大踏步地在濕漉漉的街頭勇往邁進。不要自作聰明地以爲我寂寞什麼的,如果你沒有在夜半一個人坐過紐約的地下火車,你大概不會了解此刻我心中的平靜與充實。
『囘學校?』
買不到火車票,我到隔壁公路局搭上中興號的車子。第一次走這一線的高速公路心情十分興奮。台北盆地遠遠近近的丘陵都可以入畫,我努力的想,想不出來自己決定過什麼事。空中學校的畢業生自己心中先做了決定,發出來命令,又能夠圓滿的達成任務,眞是罩得住。『用實力來證明學力和潛力』,是一句應該讓很多人聽到的話。車到台北,已經是黄昏時刻了,其實像我這樣既不喜歡給別人下命令,又不喜歡聽命令的人,要想不尷尬倒也有一個辦法,就是給自己下道命令,並且效法空專應屆諸位老大的精神,以排除萬難的決心和堅持到底的毅力來完成。大千世界的諸般色相,『聽』固然聽不盡,『學』也學不完。我有時候覺得人一生下來好像就注定了一個永遠不變的職業——學生。想不幹,也沒什麼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