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大這個人的毛病就是心地太善良,所以雖然常常立志,可是到現在爲止還沒有做過什麼轟轟烈烈,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總是愛爲別人着想,譬如說吧,咱們雖然素昧平生,但是爲了您老大的金錢、時間與健康苦口婆心地勸您少去吃香的,喝辣的,好心沒好報,挨你一頓臭罵是意料中事。對於自己嘛,就不怎麼太關心,也不怎麽太愛護。匆匆的趕出了稿子,待會兒有兩個飯局,上半場山珍,下半場海味,有道是『不速客來應共醉,無窮賓至總如歸』,蓬萊仙島是我魂牽夢繫的祖國,我『深愛』與『切責』的對象。春風輕柔,友情溫暖,酒正香,菜正辣,今兒個夜裏,我,不醉,是無歸的。
走在西門鬧區,面團團的漢子娘們越來越多,以前唸書的時候,同學的綽號之中,最普遍的是『排骨』『竹竿』之類。因爲那個時候的老中,十個有九個是瘦子。
『呵,趙老大,久仰、久仰。』『來、和*圖*書來、來,一起來。』『我先乾爲敬。』『對不起,兄弟失陪,今晚有三個地方。』『趙老大眞客氣,菜太多了。』
人生很奇怪,十八九歲廿四小時,隨時都『吃得下』的時候,絕對沒有什麼人請客。能夠凑足票子在攤子上來一碗牛肉麵,就很對得起自己的『五臟六腑』了。時間像流水般過去,有一天,你忽然發現自己已髮蒼蒼,視茫茫,齒牙動搖,而醫生說要多吃蔬菜,少吃肉,不能喝酒,不能吃甜食之時,也就是你應酬多得招架不住的時候。同樣的,在自己對萬事萬物都有許多寶貴意見的時候,從來也沒有人向你請教過。無數救世濟民的大道理都荒廢在心田裏發霉。等到有一天飽經世故,被人生磨蝕得圓通練達,滑不溜手,而到了無話可說的時候,人人又都來向你請教。你施展出一套太極拳來,口沫橫飛,舞得個風雨不透,發表了幾個小時的寶貴意見,老天爺知道www.hetubook.com.com,你一個字也沒有說。
很奇怪,趙老大這名漢子很喜歡吃甜食,可是說出話來總是陰陽怪氣,不能夠討人家的歡喜。原則太多的人活在世界上總是要吃虧,虧吃多了就習慣了,習慣成自然也就認了。趙老大去國許久,在海外有一個古怪的原則——對外是絕不說台灣的壞話。這一點有目共睹,有耳共聽,是打不了誰的。今日回到台灣又有一個古怪的原則——對内要儘量不說台灣的好話。當然,趙老大如果反其道而行,在海外猛說台灣的壞話,在台灣猛說台灣的好話,當大官的機會是比較多一些。但是孫中山先生說過,要立志做大事,不要立志做大官。什麽叫做大事?對於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趙老大來說,能夠說幾句誠實的話就是大事。
太陽漸漸下山了。晚霞和霓虹燈猴急的爬上了台北的夜空。大大小小的宴席,幾乎是不約而同的,在六點半中,開了。你如果帶一個錄音www.hetubook.com.com機去把每個應酬中常常聽到的話錄一下的話,最常聽到的有下面幾句:
『久仰』過了以後,十二名大將當然是以官品爲序,各就各位,開始吃香的,喝辣的。
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歷史上有一位越王勾踐,十年生聚,十年教訓,每天『睡硬的,嘗苦的』,有一天終於吐氣揚眉,收復了失土。說起來咱們『吃香的,喝辣的』,建設寶島倒也是異曲同工,別出心裁。昨兒個晚上趙老大酒醉飯飽,有一名醉漢出了一個題目,要趙老大用一句話來比較台灣在我出國十一年間的改變。趙醉漢應聲答曰:『以前是「復興的基地」,現在是「海角一樂園」。』當然趙老大喝醉了酒,你不必與我一般見識,事實上復興的基地與海角一樂園也並不是什麽對立的名詞,可以並行不悖的。同樣的,像趙老大這種大天才,寫文章的時候『臥薪嘗膽』,寫完了再去『吃香的,喝辣的』,什麽很傷厚道的行爲。
依https://m.hetubook•com•com趙老大八九不離十的估計,普通十二人一桌的酒席,平均大概有三分之二的菜是浪費掉的,而且這個浪費的比例還有繼續增高的趨勢,不光是菜的種類越來越講究,更因爲有越來越多的人在週末有二到三個應酬,實在是分身乏術,他蜻蜓點水一下,只是應個景而已。我不知道台北今天晚上有多少桌筵席?我也不知道平均一桌筵席現在是多少新台幣?不然的話,用前兩個數字來乘三分之二,就可以幫助八十年代的台北人了解『暴殄天物』這四個字的意義。
好,先從『久仰,久仰』,開始說起。我不認為活在世界上有『相識滿天下』的必要。你認識一位音樂家最好的地方是音樂會,同樣的你要認識一位導演或者演員最好去看他的電影,你要認識一位報人或者作者,最好去讀他的作品,這樣你就不會因爲一位音樂家的口才不好,或者一位作者的長相不靈而發出一些毫無來由的長吁短嘆。事實上一位音樂家的口才https://www•hetubook.com•com和一位作者的長相怎麼樣不應該很重要,說老實話,也不關你的事。一位從未謀面的作家,你可以因爲與他的想法相同而引爲知己。同樣的,一位你每天見面的同事,也可以因爲話不投機而陌同路人。很多了不起的人物,趙老大打從心眼裏面景仰,他們在事業上的成就和人格的修養都是我學習的榜樣。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去認識他們。我覺得人與人的眞誠交通,『心連心』是絕對必要的,而『面對面』就可有可無了。
不過短短幾年的工夫,現在江山不舊面目也全非了。老張、老李、小六子,一個個都神氣活現,挺個圓滾滾的小肚子,額頭上面泛着滴溜溜的油光。對於『胖子』來說,吃香的,喝辣的,絕對不是一件有益健康的事。何況現在這個商業掛帥的年頭講究的是『一寸光陰一寸金』。每天下班以後在飯桌上面窮泡也並不很合乎經濟學的原理。所以無論從金錢、健康,和時間方面着眼,一天到晚吃香的喝辣的都沒有什麼值得推廣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