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詩選》中譯本,XX書店已經發售了,才二元四角,為什麼不買一本呢?
勝利後再返古城,我的住所有多餘的房間,很可以闢爲書齋,但是,我這個愛書的人身邊竟連一本書也沒有了。同時,精神爲一些瑣事困擾著,生活變得有如噩夢,我更無心情吟味涵詠。
每天自學校回來,我便逕奔那間屋子,以前對我都是禁書的典籍,如今我也可以掀動閱讀了,每一頁都對我展示了一個新的王國。許多年以後,讀到濟慈(J. Keats)的一首詩,敍述初次讀到荷馬譯本的快樂,而我回憶起當時摩挲姐姐藏書的樂趣,覺得濟慈的描寫還嫌不足呢。
「我那書房裏的書,你能看得懂的都可以看,只是不要弄壞了。」
十歲時全家遷居天津,在白河之畔,貼近枚堂的高聳鐘樓,我們租賃了一座較寬歈的房屋,姐姐更將後院一間小室,佈置成她的書齋。她將父親一些古書,都擺列在一條長几上,几的一端,是一盆蒼翠冬靑,另外四個書架上,都排滿她所愛的書籍,幾十本她自舊書舖搜尋來的紙色變黃的《北新》,同美國孟羅女士主編的詩刊,也佔了一隅之地,那些古老的冊子,常引起我的神祕之感。但她的書齋並非常時對我「開放」的,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時關起房門,高聲朗誦她的「湖畔詩人」,有時不知在紙上寫些什麼,被摒絕在門外的我呢,卻一味的流連不去,有時我敲擊著那又冷又硬的玻璃門,有時則將辮髮蓬鬆的小頭顱探進窗口,記得有一天姐姐正伏案寫她的小說,她寫得入神了,我也伏在窗口看得入神,忽然她的筆下出現這麼一句:
七七變作,我正在古城讀書,姐姐則捲入了時代的浪潮,南下參加愛國的工作去了,寓居在天津的父母,更準備還鄉,在將要離去之際,父親曾寫信給我說,他爲我們姊妹的那些書籍,賃了一間屋子存放。第二年暑假,我曾到天津去探看那些書籍,經過了兩個夏天,那些書籍已有些霉濕,白色的蠹魚,已在上面安了家,房主一再催我拿走這些書,但想到校中那四人一間的宿舍,我黯然無語。再逢假期,我更無勇氣去探望那些可憐的書了,爲了怕那長面孔的老房東再催促我搬走它們,雖然故鄉的父親按月爲那些書寄去房租金,但有一天我在古城西單大街的書攤上,竟發現了一本《浮士德》,扉頁上印有一枚小小橡皮方章,上面是我姐姐的名字,我買回了那本書,竟一直怯怯的未敢重讀一遍,月夕風晨,我常常坐在宿舍前那株海棠樹下,撫摸著那本https://www.hetubook.com.com書的封面發怔,自這一本書,我已推想出它的其他伴侶們的命運,我曾給父親寫了一封信去,只說請他不必再爲那些書付租金了,卻未敢說明理由。
「自學校回來就藏起來了,連一句話都不對我講。」
炎夏晝永,窗外斷續的鳴蟬,每使我疑惑身在故鄉,寂寥中,常常憶起慈父生前的話語:「我沒有財產留給你們,只願你們能多讀幾本好書。」基於這一個心念,父親對姐姐及我在買書用錢上,絕不省儉一文,這是何以我們在小小年紀竟擁有了近兩千本的圖書。當時只覺買書方便,書價低廉,又怎想到對父親一個靠拿薪水的公務員,確是個不小的負擔,記得在讀初中時,一天我偶而寫了一個小紙條,壓在父親書桌的鎭紙下面:
姐姐讀書的趣味是相當廣泛的,我在她的書架上第一次發現了倍倍爾的《婦女論》,陳東源的《中國婦女生活史》,以及《世界文壇史話》的中譯本,一些詩詞的如珠妙語,更如春雨一般滋潤了我的心靈。
在那綠蔭蔭的森林裏,那敵兵伏在一塊大石後面,向著相生瞄準了槍……
輾轉來台,在中部一座小城裏,我有了一間木屋爲家,生活安定,讀書之心,又復熾燃,書,幾年來自己買的,師友們贈的,又有了一些本,但數目少得可憐,不和*圖*書及當年小書齋中藏書的什一。前曾買來竹編的書架,幾本書疏疏落落倚立於上,遠望竟如畫竹,文友們來時,一說到要參觀我書房,我便覺難堪,更傷痛的思念起那些失去的心愛卷帙,如今不知它們更流落何處,它們在漂泊途程,也曾遇到知音!
「講些什麼呢!」我那稚氣的臉上,充滿了「鄙夷人間」的神情,至今憶及,深覺愧對母親。
有時我於書齋中讀到掌燈時分,直到晚飯擺在堂屋,那個患風濕病的跛足老廚伕滿院蹣跚著,怪聲怪氣的喊我,我才像一個幽靈似的,悄悄自那玻璃門開處顯現,這每引得母親氣惱,她呵斥我說:
自那日起,我便佔有了那個書齋。
正在凝神寫作的姐姐,也不禁被我逗引得笑了起來,爲了避免我經常來擾亂,她決定將書齋的三分之一劃給我,我遂高高興興的喊老廚伕把我那架小風琴抬了進來,琴蓋上還擺了我幾本少年雜誌,這一個角落,便是我的天堂了,姐姐更在地上以粉筆畫了一道線,算是我們分界的「白」河,她對我的約法二章是:一不許越過這道邊界,二不論讀書說話,不許提高了嗓門,我遂終日侷促於那房中的一角,看我的書或寫我的字,半年時光,竟未非法潛入過她的國境。第二年暑假後,她轉入北平X大,當她動身的那個清晨,我送她到巷口,她在車子上回
m.hetubook.com•com過頭來,望著滿臉淚水的我,她的心軟了,柔聲的對我說:
〈書齋〉實一篇讀書記,主角年少時候就與書結下不解之緣,經過戰亂與流離,在痛失書籍等「教訓」中仍然不改愛讀的習性。然而貫串全文的卻是親子之情:早先是主角父親全力支持女兒買書、存書、讀書,給予主角無比的感念。因著這份歷久彌新的力量,使她在日後面對自己的子女時將那份愛力轉化為新的親子之情,是故此文章雖然沉浸在淡淡的哀悼氣氛中,仍然有一股潛伏的親情在文字底層新生的契機。
張秀亞 (1919-)筆名心井、陳藍等,河北滄縣人。北平輔仁大學西洋語文學系畢業、輔仁大學研究所史學組研究。曾任重慶《益世報》副刊主編。著有散文集《感情的花朶》、《三色堇》、《牧羊女》、《凡妮的手冊》、《湖上》等書。
很早的時候,我就希望自己有一間書齋,滿架是書,四壁是畫,窗子最好被蔓生植物封閉起來,窗外是一座小園。
紙條寫完,我也就忘記這回事了,第二天晨起,一掀枕頭,下面卻是一本嶄新的《歌德詩選》,屋外燦爛的朝陽影裏,站著頭髮灰白的父親,他在微笑:
想到那幸福的少年時光,我不覺垂淚。現在我有時帶著山山和蘭蘭上和圖書街,每逢這小兄妹站在書攤前面,望著新出版的兒童讀物發怔時,我想起了那個清晨父親的笑容,便毫不猶豫的爲他們買了下來,如今在那三個蓆子的房子中,他們也佈置起一個小小的書齋了。
「孩子,父親昨晚已把書給你買來了,看見了嗎?」
後來我間關入蜀,又零星的買了一些土紙印的書冊,夜晚爲那家民營的報紙副刊發完了稿子,便回到靑木關那個小旅店,在一盞搖搖的菜油燈下開始讀書,每逢細雨敲窗,涼風入戶,總覺別有情趣,那一點微紅的棗子似的燈光,常使我憶起童年寫的那首燭光的詩:
姐姐到古城去了,我更成了一家的寵兒,爲了遮住強烈的陽光,父親更爲我在書齋窗口掛起一道竹簾,在書桌上,又加了一條綠絨桌毯,使這小室更增加了幾分美與靜謐,假期中,我整天關在那屋子裏,似懂非懂的讀了一本又一本,雖然有時候並不了解書中深意,但暈眩頭腦中那種迷茫之感,也覺十分快意。同時,總似呼吸到一股芬芳之氣,自書頁上透發出來。
《湖上》,光啟出版社
一九五八年版
「不要叫那個相生死了呀!」
她在寫一篇戰爭小說呢,那個「相生」大概是文中的男主角了,我讀到那句,不禁驚呼出聲:
蠟燭的紅裙,越剪越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