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室日月
三疊室記

三疊室原是這棟房子開向巷子的街門的玄關,前任房客把門改開向大街時就把它堵死成一間房子。至今還有兩個遺跡可尋,一個是電表仍裝在屋裏(爲了抄表方便,電表通常是裝在玄關地方)。另一個是窗戶是湊和原有街門位置改裝的,並未提高,因此距離榻榻米祇有一尺。臨窗擺下書桌以後,半截窗子在桌面上,半截在桌面下,阻擋了光線和空氣。
看了希區考克的影片《後窗》以後,自己臨窗前眺的時候,不免要起些浪漫的幻想。當然我沒有破獲過甚麼兇殺案,但是衆生相也見了不少。窗外的巷子是通往菜場的孔道,所以行人車輛的交通量很大,除了在小學作文時就學的「絡繹不絕」四字外,想不出更適當的字眼兒。大概每天午夜後至日出前,可以有四五小時的清閒。但是其間仍有幾種人來點綴寂寞。一種是牌局或晚會散後的客人,他們成群歡笑走過,到巷口喝叫三輪車,使全街爲之震動。另一種是自夜市酒館被清酒打垮的醉人,大約脚下踩著的是高木屐,頭上電著的是阿飛髮,他們成群打夥,高歌皇軍軍歌而過。到了夏天時候,遲歸的情侶較多,窗子對面竹墻外有幾棵榕樹,樹蔭下照例是情侶選爲話別的地點。因爲出了樹蔭就是一條四通八達的陽關大道,至此勢須你東我西,結束當天的戀愛。而「明日是另一天」,那要看分別時的情況如何,因之,樹下這一幕常和_圖_書常要佔很長的時間。大祇好的時候是難解難分,壞的時候是爭持不決。除非巡夜的警察經過,或是附近忽然有人開窗戶,那情勢會無限期的延長下去。
在窗前坐了八年,我看了不少盛衰的人事。一對夫婦從戀愛、結婚,到太太頂著大肚子上菜市,大孩子坐娃娃車上學,小孩子一個一個的從窗前哭著抱過去,一個家庭就迅速的建立起來了。一位老先生每天清晨和睡前必定從窗前策杖散步而過,時間的準確和當年寇尼斯堡的哲人康德一樣。我躺在榻榻米上,耳朶裏聽著那種緩慢而有節奏的呱嗒嗒呱嗒嗒的聲音,就知道老先生過來了。近來這種熟習的聲音忽然絕響,一打聽,原來老先生因爲健康不佳,易地休養,不禁寂寞起來。住在巷子裡的一對夫婦,本來經常出入偕行。最近因爲有第三者參與了這種「獨佔事業」,結果家庭離散,連房子也賣了走路,從此窗前就不見他們的踪跡了。
何凡 (1910-)本名夏承楹,江蘇江寧人。北平師範大學外文系畢業。曾任北平《世界日報》、《華北日報》編輯、台北《聯合報》主筆、《國語日報》發行人。著有散文集《不按牌理出牌》、《三疊集》、《談言集》、《一心集》、《如此集》等書,一九九〇年由純文學出版社出版《何凡全集》。https://www.hetubook.com.com
「三疊室」為書房之名,此篇為作者自道其書房情況,其妻林海音女士寫的〈書桌〉一文(參見本書第九十四~九十九頁)恰為何氏的書桌,兩文參看,不僅有「互補」之功,且情趣更見飽滿。
《不按牌理出牌》,大林書店
一九七三年版
街門搬家以後,三疊室的窗戶就成了我家的後窗。我在家的時候,除了睡覺以外,大部份時間都要消磨在後窗前。窗子既衹有一半在書桌上,而且玻璃窗外還有一層裝了鐵紗的木欄,所以白天從巷子裏看,室內黑魆魆的,祇能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埋首窗前努力「填空格」。但是從窗內向外看,卻看得清清楚楚。到了晚上情形恰好相反,那時就要把窗帘拉起來,兩旁略留空隙進空氣,否則就等於把自己展覽給路人。這樣一來,到了三伏天,室內經常保持著九十四度以上的溫度,不得不求助於電扇。電扇對低溫度並沒有什麽功效,但是卻能增加空氣的流通,空氣靜止是使人蒸發冒汗的原因之一。我贊成分期付款制度,因爲它使一般人都能買電扇,否則到了夏天,我的文藝之鍋裏就煮不出字來了。
在我這個疊少人多的家庭裏,我以戶長的地位獨佔了三席之地,已經hetubook.com.com躊躇滿志,覺得很不壞了。有一個時期,妻曾建議我帶一個女兒睡,但是我以有失眠毛病,怕孩子打把式把我驚醒爲由,而婉辭謝絕了。有時候我從外面回來,發現孩子們正招來朋友,攤開我的褥子,在擁被玩紙牌。我祇好下逐客令,免得她們弄亂了我的書籍剪報。但是她們抗議說我的東西根本沒有理淸,所以談不到弄亂。我告訴她們,亂是在她們眼中的世俗的觀念,實際上秩序存在我的心中,不信我可以在某一堆書報中馬上找出某一段剪報來。這像是乘客走進飛機的駕駛室,看著那些表盤、機件、搬閘、管線,會頭昏腦脹。但是機師走進去,隨便手揮目送,如庖丁解牛,便一切皆合規定了。
寫過我的後窗與書桌,三疊室的精華部份已經算完了。此外還有些沿墻的書架,一把籐椅,一頂蚊帳,幾件日常衣服,三個榻榻密的負擔也很重了。在這個斗室之中,我已消磨了八九年歲月。每天在這條桌上要填幾千個空格。格紙像無底洞,永遠填不滿,填完一張又一張,跟我們撕月份牌一樣。我既須在三疊室中繼續生活與工作下去,因不可以無記。
三疊室是我在家庭裏固守的最後防線,因爲它的疆域有三個榻榻米大,因以爲名焉。
讀過我妻海音的文集《冬靑樹》中〈書桌〉一篇的,大祇對於我的書桌印象欠佳。文中她首先攻擊我的書桌秩序之亂,其次說到她的辛勤的整理和_圖_書,後來我指責她把我的「親切的雜亂改爲荒謬的條理」。最後她「偽造」了一封信,派定我認輸了事。大概亂是事實,但是寫進文章難免加油加醋,才有力量。使我的書桌紊亂的,是每日增加的書籍、報紙、資料、信件和剪報。我把這些東西搜集起來已很喫力,再要整理,時間和精力實在來不及,顧好堆在桌上。好在經過我自己的手的東西,我總能發現它的下落。若是旁人來代爲建設起一種「新秩序」,我這個舊領袖就指揮不靈了。
童世璋先生近有〈秩序〉一文,記某學者愛在榻榻米上寫文章,參考書籍四處亂堆。有一天一位老朋友的孩子熱心的代他把書理好,學者回來後歎息說:「怎麼你把我的秩序破壞了?」童先生說:「何者爲有秩序,何者爲無秩序,卻很難加以分辨清楚。譬如這位學者的書齋中,到處都是書,看起來亂糟糟的,毫無秩序;但是他要什麼書,在這種看起來很亂的書堆中一索即得;所以從這位學者的觀點來看,在這書齋中是很有秩序的。」這種「紊亂的秩序」是一種純個人的,對自己說,中吃;對旁人說,不中看。予豈好亂也哉?予不得已也。我們中國的文人養自己還活不了,那裏有餘力養一個職業秘書呢?

本篇很能反映主角居陋巷不改其樂的顏回之風,其實這也是中國讀書人最可貴的骨格之一,我們在本書多篇作品中都可以得到印證。
到了白天,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面填著空格,一面看著過往行人,心眼手並用,久了也就不感覺忙碌。窗旁的一堵墻不知從何時起成爲公共廣告牌,附近的幼兒院、豆漿店、洋裁班、代織毛衣、以及萬應靈藥、吉房招租等都集中到這兒來貼廣告。因此行路人等經過我的窗前一定向左或向右看,像是接受我的檢閱。便急的人都看準那棵榕樹,左右看看沒人,就在樹根方便起來。
但是這一類深刻的道理她們未必能理會,祇有怏怏退出。我與妻既決定不再添人進口,看樣子我的坏半王國總可以固守下去。我將繼續在這裏工作、睡眠、閱讀、會客。除非是中了獎券,可能要住到回大陸時爲止。
其次談到我的書桌。這個代用書桌長六呎,寬二呎,原是北平所謂條几型的傢具。起初我們拿它當飯桌用,大家面壁而食。後來我把它搬進三疊室來,擴充書桌。桌子這樣狹,連累玻璃桌墊也切去一塊。但是用之既久,發現它也是有好處。桌面狹,使我離短窗近,光線可以充足些。左右寬,除了字典等工具書以外,還可以堆大型書籍各兩堆,令人有坐擁書城之樂。爲了容納更多的文件,我就就原有夾板改造爲三個抽屜。抽屜高大得可愛,但是毛病是腿伸到桌子肚下架不起來。我認爲在臺灣是暫局,湊和湊和得了,樹高千丈,葉落歸根,我從北平來,仍然要回北平去,但是一轉眼已快滿九週年了。九年對於五千年古國不算什麼,可是對於一個人就不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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