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臺灣時,行囊中只有一本《唐宋名家詞選》一部小書;和一本手抄的《心愛詩詞選》(此書後來被一位愛書賊竊去,至爲心痛)。工作安定以後,才在重慶南路、南昌街,省吃儉用地添購一些書。開始寫作以後,文友贈書漸增,心靈天地也拓寬了。
琦君是五十年代抒情散文的代表人物,在她筆下中國傳統社會溫馨、甜美、淳厚的一面展露無遺,懷舊文章是她散文中最為當行出色的類型。
那時,鄉間房屋雖大而鬆散,族裏來往的親戚多,好像每間屋子都有人住,總有人進進出出。我從小是個喜歡有個自己角落的人,而老師教我讀書的書房又是那麼的冰冷嚴肅。於是巧手的阿伯,就爲我在樓上罕有人到的走馬廊的一角,用木板隔出一間小小的房間。有一面倚著欄杆,可以遠眺青山溪流與綠野平疇。陽光空氣旣好,又少蚊蠅來襲,有時小鳥飛來,停在欄杆上,友善地和我對望片時又悠然飛走。阿榮伯敎我以小米餵牠們以後,牠們都停到我手背上來了。
琦君 (1917-)浙江永嘉人。浙江之江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職於司法行政部,退休後於中興大學、中央大學兼課。現隨夫婿前往美國任所,專事寫作。著有散文集《煙愁》、《琦君小品》、紗燈》、《三更有夢書當枕》、《桂花雨》等書。和圖書
我的「書房」,就是如此令我滿意,儘管它是如此的簡陋。
不敢說自己是淡泊,但能如此安於現狀,不能不感謝童年時代那位認不得幾個大字的阿榮伯。是他給我建造了第一間書房。在那裏面,我很滿足地感到方寸之地,便是自己的天地。在那裏面,使我早早養成易於滿足的性格。
新加坡一位詩人好友久未來信,正惦念中,他的信到了,龍飛鳳舞的字裏,看出他的忙碌和興高采烈。他告訴我最近搬了家,忙的人仰馬翻,但高興的是,十多年來讀書寫詩,今天才算眞正有一間屬於自己的書房。
但那時我的書房,上即是辦公大樓底層,不爲上疊的一間宿舍,書桌是一張有靠手的藤椅,上加一塊他自己刨製的光滑木板。木板是萬能的,移來移去當餐www.hetubook.com.com桌、當縫紉桌,也當書桌。書櫃是三層木架,飾以綠帘。在那方寸的木板上,我有過泉湧的靈感,寫下不少篇章。在樓上辦公室裏,我也理出一角,在夜晚可以上來靜靜地看書寫稿。白天,即使是嘈雜的談話聲或打字機聲中;我仍可抽空閱讀。二十多年的公務員生涯,我就在忙碌的工作中,不忘舊業、培養興趣。在我心中,一直有一間「自己的書房」。我總盡量保有「亭子小如斗,我心寬似天」的境界,我從來沒有羨慕別人富麗堂皇的房屋。
本篇的寫作方式仍是作者所最擅長的格局,即由一件生活瑣事回溯至過去的經歷,文章是以書房爲轉移中心,由「現在」轉至年輕時的「過去」,再轉為童年的「過去」,每一段「過去」都能呈現主角在書房中的湉美心境及從中得到的人生啟示。
我們的書,從台灣帶來了一部分心愛的,來此後也陸續添了不少。但我們一直沒有買書櫥。就由他的巧手用卡通箱自製,倚著牆壁一字兒排開,他編的書目分類可使hetubook•com.com我信手抽出書來。「書櫥」背上擺了各色盆花,迎著窗外的和風麗日,欣欣向榮。屋子坐北朝南,他說「風水」是最好的。不管風水吧,至少當窗的景觀是這一批社區房屋中最好之一。遠處是青山綠樹,近處是各型玲瓏的房屋,屋前院子裏四季花木扶疏。一到晚上,那遠遠近近的燈光令你著迷,靜悄悄的小鎮,就像屬於你一個人的了。
小書房曾一度被父親命令拆除,阿榮伯再爲建造。我那時還不到十歲,因母親的憂鬱感染了我,常使我覺得做人好苦,而萌逃世之念。阿榮伯說:「把心思放在一樣事情上,定一個心願去做就快樂了。」
我們在燈下看書報、談心、塗塗寫寫。他那不熟練的打字機聲,噠、噠、噠很有節奏,但不至催我入夢,因爲我正陶醉在詩詞或小說裏。有時念兩句名句與他共享,他就會用四川鄉音朗吟起來。那倒眞有點催眠作用了。講小說故事或技巧,他是不大有興趣的,因爲他略微缺少點「文學的想像力」,他的興趣在「踏踏實實的生活」上,如何改善生活,如何增進健康是他喜歡https://www.hetubook.com.com研究的。我們雖道不同,仍可相與謀,因爲我稿費的微薄收入歸他經管,他的飲食歸我料理。因此一同挑燈夜讀,仍舊其樂融融。
他說的很有道理,我就專心看小說,也背書,比在老師敎我讀書的眞正書房裏專心得多。因爲這是我喜歡的地方,使我有遺世獨立之感。
《青燈有味似兒時》,九歌出版社
一九八九年版
我長大了,要出門求學,不能永遠呆在那間小書房裏。可是小書房一直是我留戀記掛的。多少年回到家鄉,趕緊跑到樓上走馬廊的一角看看,木板屋尙未拆除,裏面小桌小凳都已不知去向,木箱仍在,裏面還剩了一本《西遊記》。我呆呆地站在那裏,小時候的情景一幕幕想起來。木板小屋是阿榮伯的手藝,是他爲我建造的書房。我的童年在此度過。阿榮伯敎我的話,我也仍牢記心頭。我雖不能再坐在這裏面讀書,但這間書房將永遠在我心中。
我也好爲他欣喜。一間屬於自己的書房,多麼讓人感到舒暢、自由又溫暖。
環顧我自己呢?我就坐在客廳與飯廳hetubook•com.com的餐桌一角,讀書、寫稿。晚上他在家時,我們各據一方,一盞高而老的檯燈,還是朋友從地下室掏出來送給我的。古色古香的燈罩上,我自己塗上了貓狗的兒童畫。燈光一透出來,牠們就活了。對我跳、對我笑。愈看愈滿意自己的傑作。
今天,我清清靜靜地坐在書桌邊,抬眼望窗外豔陽下的好風景,童年時代的第一間書房便湧現心頭。它啓示我如何排除憂患,知足常樂。
說實在的,我始終未曾有過一間眞正的書房。但過去每間簡陋的書房,都使我留下一段溫馨的懷念。
房間裏有一張小木桌,一張小木凳,一隻矮木箱,裏面藏的是老師不許看的小說,與小朋友交換來的香煙畫片,還有阿榮伯的木炭畫(那是他用木炭在粗紙上描的關公、張飛。是他最敬佩的兩位「神佛」。他說趙子龍太年輕了,畫不好。關公和張飛的鬍子很好畫。)我坐在裏面,爲的是逃學、偷看小說、吃花生糖、炒米糕、桔子。那都是趁母親不備時偷來的,裝在一個盒子裏慢慢的吃。阿榮伯給我的是田裏拔來的嫩蕃薯、嫩蘿蔔,都是母親不許生吃的。阿榮伯說吃點泥土才會百病消除,長大得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