蠹魚說唱
書.書架與我

後來,我們一個一個離家,終於只剩老父及老母。於是,父母把我們的書房,改成一間客房,搬掉桌椅,購置新床,以便女兒偕女婿偶然歸來時,有個好房間讓他們休息。
近年來,除了新聞刊物,我不大看英文書,所以購買的大多是中文書籍。我有一個表甥女,名叫蕭嫣嫣,深愛文學,現就讀臺大外文研究所,時常替我跑腿到臺北幾家書城,買書郵寄給我。有一次,她神通廣大,居然替我購得一套影印的明刻版《金瓶梅詞話》,精裝本五大冊,十分壯觀,令我驚喜異常!這套書,我卻總是留不住在書架裏,因爲朋友一個接一個向我借去看,目前流傳到兩百哩外的達拉斯城。

帶回來的書中,最有用的一本,大概是遠東圖書公司兩年前推出的梁實秋主編之《遠東英漢大辭典》。這本辭典,雖然售價略高(訂價一千一百元)卻編纂得十分完備,收字逾十六萬,是市售一般英漢字典的兩倍至三倍。這才是一部趕上了時代的字典。我走了幾家書店,卻找不到一本類似完備而現代化的國語辭典,深以爲憾。
報紙我們一向不留,英文刊物多半也不長留,可是,我的文學書籍及雜誌,祥霖的教學課本與參考書,小孩的課外讀物,還有家用食譜、育兒手冊、醫學常識、法律須知等等的指南……每年總是增加一大堆必須留存的書。目前我們家裏,大小書架已有二十四座,其中七、八座,是祥霖趁暑假的空閒,自己上漆精製而成,不但省錢,而且https://www.hetubook•com.com實用又美觀。
由於我對舊書的不忍割捨,與對新書的愛好,居住美國這十幾年間,我的書有增無減,而且增加得很快。美國有各種的「書會」(Book clubs),入會者每個月都會收到一列書單,可以從中挑選郵購,價錢比一般書店便宜許多。我加入過「文學書會」和「世界名著書會」,甚至短期加入過「偵探小說書會」,後來實在是來不及讀,書愈積愈多,我才一一退了出來。
歐陽子 (1939-)本名洪智惠,台灣南投人。台灣大學外文系畢業、美國愛荷華大學文藝碩士。爲《現代文學》雜誌創始人之一。現旅居美國,專事寫作。著有散文集《移植的櫻花》、《生命的軌跡》等書。
我懷著一種奇異的虔誠心情,站在書架前,瀏覽一本一本的書名。這是泰戈爾的《漂鳥集》,《採果集》,……這是朱生豪翻譯的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仲夏夜之夢》……這是莫泊桑的短篇小說,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每一冊書名,都引回一段往日的記憶,彷彿遙遠,又恍若近在眼前。
我本想從書架裏抽出以前最心愛的幾冊,帶回美國留念,但我很快就改變了主意。這些舊書等於是我的過去,而我的過去,應是完整地屬於臺灣,屬於父母。我知道父母不會去讀這些舊書,但我把它們留在屋裏,留www•hetubook.com•com在這間一度是熱鬧無比的書房裏,是不是能稍微減少父母内心的寂寞?
初來美國留學,我得知不少美國大學生,一到學期結束,就把課本統統廉價賣回給書店,由書店打折扣轉售給另一批學生。我覺得奇怪,怎麽有人捨得這樣做?在我想來,一本自己用心念過的書,就像老朋友一樣,非常寶貴,不必說廉價,即使三倍四倍的高價,我也絕對不會願意出讓的。
《生命的軌跡》,九歌出版社
一八八年版
從中學時候開始,我就喜歡閱讀文學書籍,並收集中外名著。那時我常在《國語日報》發表文章,每次領到稿費,便高高興興去逛書店,換回一本本嶄新的書。我總是小心翼翼地在書的裏頁簽上自己的名字,封面如果單薄,就用一大張的玻璃透明紙,包起來保護。這些書,我不見得都去讀它,卻排列在我們書房裏靠牆站立的一個大書架上,整整齊齊,乾淨俐落,看著就覺舒服。
那一片刻,我眼裏湧起了淚。
此次返臺,停留短短三周,心中卻有無限的感觸。五年不見,父母看來眞是衰老不少,近親之中,有三位相繼作古。我父母,仍然住在臨沂街的那幢日式平房。屋子如舊,無大改變,只是當年我們姊妹兄弟共用的書房,現已換成另一面貌。
臺灣出版界近年的昌盛與進步,也給我非常深刻的印象。我沿著重慶南路,逛了兩次書店,隱地兄則陪我去https://m.hetubook•com.com參觀火車站對面新開的「出版家書城」。無論是質是量,臺灣今日出版的書籍,遠非往昔可比,對於我這個愛書的人,眞是奇大的誘惑!返美時,由於所購的書和朋友贈送的書,實在太多,我不得不另買一隻皮箱,特爲裝書之用。回到美國,我還不時想起這本那本書,應該買而沒買,而覺得遺憾。
後來我籌編《現代文學小說選集》,必須具備全套的《現文》,便決定藉此機會,設法把缺掉的九冊補全。好友王國祥,聞訊送我其中的四冊,他自己一直是《現文》的忠實讀者,但他說,我比他更需要這幾本書,便慷慨地送給了我。對於他這分熱誠情意,我永遠銘感於懷。另外的五本,我請求《書評書日》當時的編者隱地和張伯權,在該雜誌刊登啓事,徵求收買,不久即幸運地如願以償。出讓《現文》第二十七期的,是一位住在屏東的作家李效顔先生。他十分好意,不肯收錢,說他喜歡幫助別人,不求報償。我很感動,趕緊寄贈一本我的小說集《秋葉》,請他留作紀念。
除了《現文》,我有全套的《中外文學》、《譯叢》、《中國筆會》,以及近幾年的《書評書目》和《明報月刊》。單就這些雜誌,和我們訂的或受贈的航空版《聯合報》、《中央日報》與《時報周刊》,若眞要細讀,足夠我整天坐著看個不完。外子祥霖,也看中文書報,但更習慣於瀏覽英文雜誌,訂了四種周刊和三種月刊和*圖*書,學術期刊還不算在內。這些,加上孩子們訂閱的數種兒童刊物,以及每天厚厚的一疊當地日報,我們幾有被書報淹沒的感覺!
我一邊冥思,一邊讀著書脊上印著的書名,到了書架另一頭,我突然一楞有幾本相當新、未受時光汙染的書:《秋葉》、《王謝堂前的燕子》、《現代文學小說選集》……是我父母放進去的。
本文歷數作者個人書籍出版、編選、蒐藏的經歷,對有興趣於台灣當代文學發展的讀者而言,身為台灣《現代文學》雜誌創始人暨現代小說運動主將的歐陽子,在這篇記實性的報告中提供了不邊緣性的資料。
我一向不隨便借書予人,只借給可以信賴的朋友。然而有一套書,我無論如何不肯出借,誰都不准拿著離開我家大門,那便是《現代文學》第一期至五十一期。
全篇最具感性的是濱臨結束前,旅美多年的作者言及台灣老家的書房,她在「安安穩穩地沿牆而立」的老書架上看到自己的舊書,她說:「這些舊書等於是我的過去,而我的過去,應是完整地屬於台灣,屬於父母。」因此她沒有將那些書帶回美國。老書架前的抉擇,畫龍點睛地點逗出懷舊的情愫。
我們搬來現在這幢房屋之前,住過的幾個公寓房子,都不夠寬敞,擺設不下很多書架,所以我大部分的書都收藏在硬紙盒裏。四年半前搬入此屋,高高興興把藏書一本本取出陳列在書架裏,這才發現《現代文學》前後五十一期中,竟缺失九本之多。
從前,我們七個孩子,每人一桌,排在書房裏,儼若一個和_圖_書教室。大家坐在一起,讀書、聊天、吵架,好不熱鬧。
舊日的七套桌椅,雖已不見,我們那個老書架,卻還安安穩穩地沿牆而立。十多二十年前我收集的世界名著,依然無恙,整齊排列,只是蒙上了一層汙黃的歲月痕跡。
中學時候買的書,大半是西洋文學的中譯。入臺大後,我也收購一些中國的古典小說,但買得最多的是英文的外國小說。這包括了英美作品的原文,以及俄、法等國名著的英譯。我看這些書,一方面是欣賞文學,另方面也是進修英語,所以總是正襟危坐地研讀。每逢生字或生疏用語,必查字典或辭典,把意思註寫在書上。一本書通常要好幾個禮拜才看完。這種讀法,很難兼顧到書本的外觀,尤其如果是平裝本,讀到後來,多半離散成一疊厚薄不一的小冊子,外加一個封面。這樣的書,一本本放進書架裏,不再予人「乾淨俐落」的美感,但我更加珍惜它們,因爲它們受損的面貌,正是我用心上進的明證。
好不容易補齊了《現代文學》全套,我發誓好好保存它們,絕對不要遺失其中任何一本。
起居室的一個矮書架裏,陳列著我們二十四巨冊的《柯利亞百科全書》。以前在臺灣,不懂得使用百科全書,現在眞覺少不了它。孩子們做功課,更是頻頻翻查它做參考。有時一部百科全書還嫌不夠,必須到市立圖書館找別家出版的,參照比較。去年年底,我們回臺灣探親,我見到幾位親戚家裏,現在都已自備一套百科全書,心裏眞是歡喜,覺得臺灣近年來的讀書風氣,確實大有進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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