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俠出於偉大的同情

最近潘光旦先生介紹美國明恩溥(Arthur Henderson Smith)所著中國人的特性一書,其中有一篇題名是無同情心的中國人,我看了非常難過;但他所舉的都是事實,我也無法否認。不但明恩溥的觀察如此,就是最恭維中國文化的羅素,著書時也提出中國人殘忍而缺少同情心這點。譬如死了人是人家一件最不幸的事,但是中國一家死了人,別人對於這件不幸的事是不同情的。我初到法國的時候,在電車裏,看見同車的許多人,忽然都脫帽致敬,很以為奇怪;原來是車旁有人家在出殯,這是表示對死者的同情。不要說普通人遇著出殯是如此表示,就是總統出來遇著出殯,也是脫帽的。中國人卻不然,看見死者親屬的「顏色之戚,哭泣之哀,」就是弔者也會大悅起來!鄉村人家甚至還希望別人家有人死,可以去喝酒吃肉,飽啖一頓;城市裏不是萬人空巷的去看大出喪嗎?明恩溥特別舉出中國人對於殘疾的人,沒有同情。出過天花的人,到藥店去買藥,藥店的人常常要問他:「麻大哥!你是那一個村子裏來的呀!」看見斜眼的人,便要說:「眼睛斜,心地歪,」來取笑他、挖苦他。普通以為殘疾的人都是壞人,譬如「十個麻子九個壞」,「天怕六丁六甲,人怕斜眼蹩腳,」這類尖刻無稽的話是很流行的。其實肢體略有損壞的人,那裏就是壞人。如果其中有壞的,也大都是社會逼成的,因為社會對他太歧視了,使他感覺人人都苛待他,他也自然不得不存心防範,或設法對付人了。再還有對於年幼孤弱的人,也是同樣的不加愛護。童養媳受虐待,是普遍的現象;打丫頭,虐奴婢更不必說了。所以同情心的缺乏,是現在中國社會最顯著的一種病態。
為什麼我提倡尚俠?我們要確定一個觀念,建立一個主張,必須先考察我們民族的弱點,社會的病象,然後才能對症下藥,發生實效。現在中國的社會已經墮落到一個殘酷的社會,一個最缺少俠氣的社會。中國人常講「惻隱之心」,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忍人之心」,而事實上的表現卻正相反。我們可以從以下幾方面來看:
中山先生說「革命是打抱不平」。他打抱不平的方法,也和墨子一樣,不是為私人報復的,更不是快意恩仇的,是要以大仁大義大勇的精神,去改革政治,解決民生的。沒有偉大同情心的人,就是沒有革命精神的人。他就不配從事政治,也就不配談革命!必定大家充分培養推廣這種偉大的同情,恢復中國民族固有的俠氣,政治才有改革的希望!
眾人所棄,我必守之。我們不可喪失自信了?我們要抱定俠者的精神,以整飭我們的內部,以掃蕩我們的外寇。要是我們成功的話,我們還應當秉著這種精神,以奠定國際的新秩序!
在世衰道微的時代,因為同情心的缺乏,是非觀念的不明,赴難精神的低落,才往往使有心人不得已而提倡「任俠」。太史公在游俠列傳中,曾嘅乎言之的說:「今游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困阨。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他又說:「緩急人之所時有也,而布衣之徒,設取予然諾,千里誦義,為死不顧世,此亦有所長,非苟而已也。」所以「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他提出朱家郭解,說朱家是「專趨人之急,甚己之私;」郭解是「以德報怨,厚施而薄望,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我上面說過,這種游俠是社會不綱政治黑暗時代的產物;我們不一定要提倡游俠,但這種俠氣是應該推廣的,並且要藉政治的力量來推廣的。不以私人的力量去報仇雪恨,而以政治的力量作大規模的改良策進,才能把同情心推廣到「天下有饑者,猶己饑之也,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也,」而使天下之人,都各得其所。
或者有人以為上述的種種社會病態,說是由於生活的貧困還可以,說是由於思想的影響便不對。但我以為思想的影響,也是極大的。比方上面所舉的一m.hetubook.com.com個例,藥店的人要稱呼出天花的人為「麻大哥」,這難道也是生活使然嗎?思想與生活,要同時改進,社會的病態,才能根本清除。
第一是同情心的缺乏。中國人論交,有所謂「患難之交」;這是最可寶貴的,就因為講「患難之交」的人太少了。中國社會有一種最涼薄的現象,就是看見別人在患難之中,不但不表示同情,而反高興快樂。比方有人在街上跌了一交,假如在英美各國,大家一定要搶著去把他扶起,甚至送他到醫院去,如果他跌傷了的話。而在中國,大家看見了,往往還拍掌大笑。民國二十四年我因事到重慶來,因為不認識路,從一個書店乘洋車回旅館,半路上洋車翻了。奇怪得很,因為重量偶然的平衡,我沒有向後翻出去,洋車夫也雙腳懸起來,於是人力車成了自動車,向一個很高的坡度開下去,開了二十幾丈。當時我看見前面有軍用卡車要撞來了,叫路旁的人把洋車拉住一把,但是沿路的人祇有笑的,沒有拉的。我還有一次,在武漢輪渡上,看見一個人掉入水中,船上許多人不但沒有一個人去救他,反滿不在乎似的以笑談出之。我當年在歐洲的時候,知道有一次火車出事,開車的人因為酒醉跌出去了,火車自動進行,無法停止,於是有一個大學生在前站的鐵橋上,奮不顧身的跳上車頭,將車閘住,自己一個手臂撞斷了,一車的人卻是救住了。這件事各處報紙大載特載,奉這位青年以英雄的徽號,真是他應得的稱譽。這較之中國人在急難時看人冷眼的何如?前一向衛生署一位負責當局告訴我一件事,說他親眼看見一個人病得快要死了,抬到重慶某個教會醫院門口,但是因為找不到保人,付不出一個月的住院金,醫院不許他進去,他祇有躺在醫院外面死去。這種見死不救的現象,在慈善性質的機關門口實現,是何等駭人聽聞的事,我還聽說有些當軍醫的人往往發財,這是何等的殘忍,何等沒有心肝!前些時候,重慶臨江門外一場大火,燒去四千餘家,若是在和_圖_書外國,這還得了,恐怕要全市動員來募款救濟了,但是此地卻也平平淡淡的過去!
這種病象,可說有兩個來源:第一是生活。在貧苦的社會裏,生存競爭,非常激烈。「要解衣衣人,推食食人,」是不可能的。漂母飯韓信,也要她自己有一飯才行。我們常常看見,有些貧苦的人,為爭一兩毛錢,而打得頭破血流,甚至打出人命事來。輪船將靠岸的時候,那些腳伕不等船靠妥,就搶著向船上亂跳,稍不當心,就撲通下水。他們自己的生活,尚且無法解決,那裏談得上對人的同情?第二是思想。中國多少年來的教訓,是「明哲保身」,也就是俗語所謂「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家瓦上霜」。結果就是人人怕管閒事,怕惹禍上身。「路見不平,拔劍相助」的風氣,現在已淪落下去了。其實世界上絕對的個人主義,也是行不通的,正如絕對的兼愛主義行不通一樣。你看見鄰居人家生了瘟疫,你如果袖手旁觀,就不免被傳染。尤其在現代的大社會裏,人與人息息相關,誰能過孤獨的生活?「窮則獨善其身。」哼!要想獨善那裏是可能的事?
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大俠者,不是朱家,也不是郭解,而是墨翟。他不主張拏刀去行刺暗殺,去報仇打不平,而是從大規模的政治改革著眼的。他說俠有三個條件:第一是大仁,第二是大義,第三是大勇。怎樣才是大仁?他說「仁人之事者:必務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大害。然當今之時,天下之害孰為大?曰:大國之攻小國也。大家之亂小家也。強之劫弱,眾之暴寡,詐之謀愚,貴之傲賤,此天下之害也。又與人為君者之不惠也,臣者之不忠也,父者之不慈也,子者之不孝也,此又天下之害也。又與今人之賤人,執其兵刃毒藥水火以交相虧賊。此又天下之害也。」(墨子如在,必稱侵略者為賤人了!)他對於政治的主張,以為「民有三患,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勞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諸加費不加民和者,聖人弗為。」這是充分的同情心的表現。他主張充實內m.hetubook.com.com部而不主張侵略人家,增加土地。所以他有「非外取地也」的主張。有人以為墨子既主張兼愛,一定也主張非戰;如管子就曾說:「兼愛之說勝,則士卒不戰。」其實不然。他是反對侵略的戰爭,並不反對自衛的戰爭——不但不反對,而且他幫助自衛的戰爭。楚欲攻宋,公輸般為造雲梯,墨子聽到就往見公輸般。他「解帶為城,以牒為械,」和公輸般闘法,公輸般九次的攻城計劃,都被他破了。楚王要殺他,他說他有三百弟子已經在保衛宋國,殺了他也沒有用。楚王沒有辦法,祇好軟化下來說:「善哉!吾請無攻宋矣!」從這段史實,我們可以看出幾點:第一、墨子能赴人國家之難,協助自衛戰爭;第二、他有技術的能力,以協助他人;第三、墨家是有組織的團體,能作有紀律的行動。這些都是說明大仁的意義。俠與義是相連。墨子雖主兼愛,但非濫愛,而主張以義為衡。「墨者之法,殺人者刑……王雖為之賜而令吏弗誅,腹䵍不可不行墨者之法。」這是呂氏春秋記腹䵍之語。腹氏是墨子學派的人,他的兒子殺人,秦王赦之,而腹氏自己主張殺之。可見以墨為法,可無作奸犯科的流弊。這就是大義的表現。不但如此,墨子不但提倡大仁大義,而且能以最大的犧牲精神去求其實現、求其貫澈。「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這正是充分的犧牲精神,是「大勇」的表現。所以墨子的精神,是並具大仁、大義、大勇的精神,是俠的精神,也就是革命的精神。
因為同情心的缺乏,所以犧牲精神也就墮落。俠者最好講「千里赴義」。設如沒有犧牲的精神,如何能去赴義?我們應該「見義勇為」;「見義不為無勇也」。是的,閒事不管,可以省多少麻煩。但正當的閒事,那能不管,而且愈能多管愈好。英美法律上規定的陪審制度(Jury system),不但鼓勵,而且逼迫人家管閒事。不過沒有犧牲精神的人,是不配管閒事的。若是自己不肯犧牲,不要說千里之義不能赴,就是隔壁人家出了事,也是不配問。上海人家和-圖-書被盜時,決不能喊「捉強盜」,而祇能叫「起火」,因為隔壁人家聽到「捉強盜」,必不敢出來,恐怕自己會吃虧,而聽到「起火」,因為怕自己的屋子燒起來,也就不得不出來了。這些冷酷懦怯的事實,正是現在中國社會病象的表現。
再進一步說到國際的形勢。像現在國際間強凌弱眾暴寡的情形,何曾不是俠氣淪喪的結果。阿比西尼亞亡了,那國拔劍相助?捷克分割了,大家還慶幸一時的苟安。中國無辜受侵略了,那國在自己被攻擊以前,為正義人道來和我們並肩作戰?國際間的紊亂無秩序,都是喪失了俠者的精神之所致。
我所謂俠,乃是「豪俠」「任俠」之俠,我所謂「俠氣」,就是豪俠任俠之氣。中國歷史上向來認為俠是一種美德,但同時也有一個錯誤的觀念,以為俠是一般浪人,不務正業,專管閒事,為人家報仇,打抱不平,甚至去作奸犯科。韓非子就曾說過:「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認為兩者都不對。可是我們要知道,這祇是俠的流弊,這在社會沒有綱紀,政治不上軌道的時候才會發生的;這種俠祇是一種所謂「游俠」,然而俠不必就是「游俠」。何況就在這種「游俠」裏面,也未始沒有一種天地間的正氣存在。所以太史公作史記,特撰游俠列傳一篇,並舉出朱家郭解等人,來表揚他們特立獨行的地方,不是沒有道理的。
因為同情心的缺乏,於是形成一種普遍的社會心理,以為事不干己,絕對不管,因而社會上無公是公非可言,也缺少急公好義之人。是非的觀念,不但需要政治去培養,而且需要社會去扶植。有社會的獎勵和社會的制裁,然後才有公是公非產生。例子很多,不勝枚舉。社會的進步,不但要有是非的標準,而且要有人肯自己犧牲,去維持這是非的標準。但中國傳統的哲學,祇教人「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須知達固且要兼善天下,窮也不應獨善其身,至少也要兼善其瞵罷。中國人受這種傳統哲學的毒太深了。人人都想獨善其身,所以不但同情心不能發達,而且公是公非也無從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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