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不可再得

於是,議論凱馬伊的屍體成爲吉利維那地區的一樁大事;人們不祇要發現屍體的異常之處,還要透過異常之處解開凱馬伊眞正的死因——許多人確乎相信:凱馬伊是遇害身亡的。如果他眞想死,村中任何一株棕櫚樹都可以提供理想的跳塔,他何苦為了一番假死、還要忍受服毒、哭訴、催吐然後伸腿瞪眼一陣、再行復活這樣艱苦的折磨呢?至於「是誰殺了凱馬伊」這個疑問,也就成爲此次掘屍勘驗的另一個集體動機。
一群吉利維那(Kiriwina)地區的人們依照習俗,在某個死人死後的第一個日落之際,挖開他的墳墓,掘出屍體——之所以如此,乃是一種「蓋棺定論」的必要程序;簡而言之:由屍體所呈現的姿勢、色澤、特徵乃至於埋葬一日之內所發生的變化來斷定此人生前的行爲、癖好、個性等等。當然,這裡也不無死後審判的意味。
接下來,有人發現凱馬伊的肩膀上逐漸浮現了四條或五條不等的幾組紅色抓痕。這也得著合理的解釋:那是寇塔烏亞的幾個老婆留下來的,其中一組顏色較淡、痕跡亦稍短淺,應該來自凱馬伊那位才十四歲大的妹妹,這一點大家也同意了,紛紛嚴肅而不失欣羨地點起頭來。
這兩種意見當然南轅北轍,無法形成共識。雖然兩者都尊重經驗法則,可是前者毋寧相信「快樂的人不可能https://m.hetubook.com.com自殺」,而後者則毋寧相信「快樂的人一定有陰鬱的一面」。在人類學家的解釋裡面,這是超越驗屍層次的爭議,它其實早已經是吉利維那地區(甚至整個特洛布龍島)文明發展上的兩股解釋力量。正因爲自殺原本祗是可以做卻不必明說的脫罪儀式,這個儀式是充滿喧鬧、哭泣、痛苦以便獲得原諒與快樂的過程;它逼近死亡,是活著卻最逼近死亡的形式,是最強烈的勇氣表現,更是快樂取向的人生所能達到的極致榮譽,所以相信「快樂的人不可能自殺」應理解爲「快樂的人祇會透過自殺表演來延續原先的快樂」。另一方面,相信「快樂的人一定有陰鬱的一面」的人則試圖將旁觀者對快樂的人的嫉妬投射在那人的身上,這種看似惡意的態度其實又是在自殺這種懲罰或制裁淪爲形式之後所自然形成的彌補或救贖,它讓追求快樂不至於成爲族人唯一的價值。它轉移了人們觀察、體會他人快樂的焦點;在某種程度的意義上,此一態度力圖讓感受他人快樂的人(比方說:從凱馬伊嘴裡聽到他與首領之妻如何交歡的聽衆)擁有主動思考或質疑快樂的能力。
凱馬伊的屍體被掘出來了。大群圍觀者簇擁在墳墓四周嚎啕、議論以及吟唸咒語(咒語的內容不外是用冥界可解的音符來嚇阻屍和*圖*書體身上的惡靈對生者施展任何不利的行動)。在這種種嘈雜錯亂的語聲之中,人們小心翼翼地接近包裹著屍體的蓆子。然後,一個比較大膽或好奇的傢伙會突然出手,扯開蓆子,所有的人便一轟而散,接著,再聚攏起來。有那站在外圍的人會把盛了椰子油的木盤遞進人圈之中,交給離屍體最近的人。這些人便負責用油塗洗屍體,取下飾物,重新打扮一番,再用原先的蓆子裹好,最後重新埋葬。
一個社會可不可能既要往東、同時又要往西呢?一個文明可不可能既要進步、同時又要落後呢?一個族群可不可能既要禁制某種行爲、卻同時也在暗中鼓舞這種行為呢?如果用生硬枯澀的學術語言來描述這一類的狀況,可以稱之爲「歷史驅動的矛盾性」,這種語言太無趣,還不如說個故事。
當椰子油塗過凱馬伊的脅腹之間的時候,一名巫師大叫起來——他指著凱馬伊的最後一根肋骨,尖聲唸誦著零亂的咒語,同時站起身,雙掌遮住眼睛。這一刻,人群散了散,等到大夥兒再聚攏來的時候,看見巫師的一雙眼睛轉成兩片白翳:這表示巫師認定死者有不白之冤——巫師的十指僵硬強直,再度指向那根肋骨。而那根肋骨已然彎曲變形了。
首先——也是最引人注目的;是凱馬伊兩腿之間的那根棒子,它居然還是直挺挺、硬梆梆地向m•hetubook.com•com死者的下巴,上頭爬滿了虱子。這一點頗得衆口一聲的公論:因爲互相捉虱子是對情人最溫柔的鍾情及佔有,所以虱子代表「傾向肉|欲的愛情」。至於死後還挺著棒子倒也不特別奇怪,因爲在凱馬伊生前,幾乎沒有人見過它垂軟的樣子。凱馬伊總是挺著它四處遊晃,即便是吃、喝、拉、撒,亦絕不懈怠。
英國功能學派的人類學大師馬凌諾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在特洛布龍島作原始社會的犯罪和習俗調查時記錄了一連串令現代西方文明人士咋舌的事件,這個故事就是其中的一部分,它告訴我們:一個社會、文明或族群的確能夠系統化、體制化地將種種對立、衝突、矛盾的價值糅合成一套像法律一樣堅固的東西。
在特洛布龍島上的美拉西人嚴格奉行所謂的外婚制,近親異性之間的性行爲是絕對禁止的。可是,「絕對禁止」在文化人類學上有另外一層意義它同時也代表了極度享樂、秘密權力以及超越凡俗;凡是幹下這種事的人既是公開的罪犯,也是隱密的英雄。凱馬伊的麻煩不在他犯了罪,也不在他侮辱了首領(畢竟寇塔烏亞是個又衰老、又胡塗的討厭鬼而已)而在他活得實在太樂(而且全村的人都希望他能繼續這麼樂下去、以便有所景慕)卻不小心死成了。如果凱馬伊沒死成,這死過一次又m•hetubook.com.com復活的身體便順理成章取得族人的諒解,他可以繼續維持先前那種行徑:暗中和首領的妻子們尋歡,暗中將尋歡的細節過程像說故事一樣地告訴他的朋友,以換取樹薯、椰子或任何他想要的日常生活用品。
依照慣例:在用椰子油爲死者浴身的同時,所有在場的族人要觀察並討論屍身的異常狀況,用以判斷死者生前的種種情事。這樣的討論通常沒有特定的範圍;正由於沒有範圍,也就足以反映出整個族群中個別人口之間相互衝撞的許多想法、甚至觀念。
這一天的死者叫凱馬伊(Kemail)他是吃下河豚膽囊中的致命毒汁而死的,而且,吃河豚毒汁在當地是一種合乎習俗的自殺方式,與「自棕櫚樹頂跳下」的方式一樣是具備所謂法律效益的。通常,戀人或夫妻發生劇烈爭執,倘若過程中有人受到嚴重的屈辱的話,這兩種自殺都容有自我懲罰、報復以及恢復名譽的效果。
肋骨彎曲是人們最不願意看到(其實又最想如此證實)的一種形狀——它的中央部分形成接近銳角的尖錐,兩端向錐尖延伸過去的骨頭形成自然的圓弧,脅腹間的皮肉因此而繃緊,有如一只飽滿光滑的女性乳|房。男人長出女性般的乳|房是有說法的:男人爲女人所陷害,抑或像女人一般陷害他人。這是完全不同的兩種說法,端視那乳|房是長在左邊或右邊而定。這就產生了極大和*圖*書的爭議;約莫有一半的人認爲左邊長出似乳物的男屍顯示死者爲女性所害而死,另一半的人則堅稱:這樣的男屍顯示死者在生前曾經陷害過別人——就像族裡的女人經常幹的勾當,施用黑巫術就是最典型的一種。
這是一個適合倒著說的故事;所以我們必須調整一下馬凌諾斯基田野調查資料的叙述時間設計——
人類學家的研究資料從未告訴我們:凱馬伊是否遇害?或者他是否以黑巫術害過人?沒有任何外人得知彼此驗屍的眞正結論。這或許是學者刻意經營所致;他們大概並不期望整個研究變成一篇推理故事,所以他們的故事祇能從結局向前說,說到這個社會、文明或我們稱之爲族群的人們對快樂的思索,並且停在那裡。老實說:人們實在無法應付快樂——無論是自己的、或者他人的;於是祗好希望快樂能持續下去,永遠停在那裡。在凱馬伊變形屍體旁的爭議之中、在馬凌諾斯基的紀錄和解釋之中,快樂都是一個刪節符號……
可是凱馬伊的死是一樁特例。前面說過了:他是自殺的。然而,這又是一宗意外。全村的人都知道:凱馬伊並不眞想死。自殺祇是一種抗議示衆的儀式、也可以說是一種合法逃避被公衆處刑的儀式。凱馬伊犯了什麼罪呢?這也是全村都知道的:他和首領寇塔烏亞(Kouta'uya)的好幾個妻子通姦;其中一個還是凱馬伊自己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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