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玉米一個坑

在這個世界上,的確有很多、甚至無窮多的男人會認爲男人的性事可以用他們的精蟲數量與活動方式來類喩,聽起來似乎有理——數以恆河沙數計的精蟲生產量怎麼可以一對一地分配給一生祇能製造四百多顆卵子的女人?每當這個論調大鳴大放起來的時候,我就會想起馬雅人古老的故事以及故事裡的哲學。事實上,馬雅人從未宣揚過「算術上的平等」這回事,他們也從未將算術上的平等視爲「生產」與「分配」——無論物質面或精神面;的基本原則。我們毋寧相信:「不是每一個坑裡都要種上同一株玉米。」這句話眞正的意義反而在嘲誚那些自以爲每個女人都可以和他有關的男人。一株玉米儘管纍纍垂垂結了再多的玉米粒兒,畢竟不可拔株移坑;種玉米種了五千年的馬雅人當然知道這個道理。當然,我們也千萬不要把「一株玉米一個坑」這句話看死,奉爲一夫一妻制的格言;馬雅人歷盡屠戮浩劫,深知有些時代該在男人和女人的算術問題上畫等號,有些時代——那當然是不盡理想的時代;等號一無所用。
故事是這樣的:
馬雅人有句警告年輕人(男人)不要耽於淫樂的箴言,很能顯示這個民族的想像力和幽默感:「不是每一個坑裡都要種上hetubook.com•com同一株玉米。」說這話的通常是老人,老人在說到「玉米」的時候通常都會微笑,並且指一指自己或對方的褲襠。
對馬雅人而言,「眞正的人」(印第安人的自稱)是無能創造的,所謂生產,都是變形,也就是從某物轉換成它物。所以這個故事一開始就出現了「阿魯變成猴子」,暗示讀者:故事說的是「生產」這件事。「生產」的主題隨即不停地透過「變形」而一再出現——蝨子變成翡翠和玉片、變成屎(再變成南瓜和玉米)、變成對神的獻祭和補償——我們不要忘記:胡夫阿霍把蝨子燒死、埋入香爐,他之所以贏得神的青睞乃是由於馬雅人的神是嗜喜血腥的,而蝨子正是吸食鮮血維生的昆蟲;阿魯打翻香爐、海巴子和古必哥侵吞神的祭品,這三兄弟都在瀆神的行動中淪失了「生產」這件事的權利以及義務。唯獨胡夫阿霍,始終敬神並恪守「生產」的本份。
我們可以想像:一名女子走在路上或市集裡,她婀娜的體態以及噴溢而出的體香逗得周圍的年輕男子目光凝滯、喉嚨枯槁,此時若有那行無餘力的老前輩在一旁,就會低聲說上這麼一句:「不是每一個坑裡都要種上同一株玉米。」話裡的意思再明白不過hetubook.com.com:「小子!不是每個女人都和你有關。」
然而,一個男人想擁有「一根玉米棒上的玉米那樣多的妻子」又著實太過分了。
大約在公元前三世紀左右,馬雅人已經發明了一套完整的算術系統,採用二十進位制。所謂二十進位,是由「零」到「十九」所組成的二十個基本運算符號所構成的;這套系統比公元八世紀由印度人首創的十進位制還早了將近有一千年。由於「二十」是個滿數,它沒有獨立的符號,所以「十九」在馬雅文化中便猶似「九」在使用十進位制的中國文化中那樣,有「多」、「很多」或「無窮多」的意義。
故事裡的怪魚是分配者。其理顯而易見:胡夫阿霍等四兄弟會到怪魚洞喝酒,正是因爲喝酒這樁事隱喻著收成之後的分享儀式。怪魚也是整個故事中第一個能直接與神溝通、散布神意旨的角色;是以這個分配者不祇是物質的分配者,也是神行使其意志,爲人類帶來分工(斥堠、商人、農人以及育種繁族者)的喉舌。
千萬不要誤會這個故事的寓意——它所說的可不是什麼「風流男子遭髮妻閹割以懲其不忠」這一類庸俗的道德教訓。這其實是一則有關生產與分配的寓言。
分配者怪魚於是不得不守在它(她和-圖-書)的基本立場上爲這個故事畫了一個閹割的休止符。在這裡,我們祇賸下一個小小的、關於數字的疑問:爲什麼是「十九」?
胡夫阿霍(按:阿霍是『國王』之意)和弟弟們到奇丞伊察的怪魚洞喝酒,阿魯打翻了祭神的香爐,變成猴子,繼續喝著酒,身上的蝨子就比鹿身上的毛還多了。胡夫阿霍叫另外兩個弟弟替阿魯捉蝨子。海巴子把捉住的蝨子裝進腰兜,古必哥把蝨子吃掉,胡夫阿霍自己把蝨子燒死,埋進香爐的灰燼底下。怪魚這時奉神的旨意,給四兄弟四個任務:阿魯要擔任斥堠,爬到黃木樹頂去勘查托爾特克軍隊的行蹤。海巴子是商人,把腰兜裡的翡翠圓珠(按:蝨子變成了玉器)和扁玉片拿去和白皮膚的人交換手掌(按:可能是手槍之類武器的誤解;馬雅人一直以為白皮膚的歐洲人手掌可以發出雷電、致人於死)。古必哥要耕田,供應大家食物。胡夫阿霍則可以直接聽到神的說話。結果,阿魯爬到樹上,卻因為酒醉摔下地來,死了。海巴子跑到海裡的山上(按:應該是指殖民者的朦艟巨艦),變成果子(按:被白人殺死之後吊在桅桿上)。古必哥拉屎在地裡,長出南瓜和玉米來。胡夫阿霍請求神給一根玉米棒上的玉米那樣多的妻子。神說:和圖書「你的族永遠不會絕滅,直到黑夜吃掉森林。(按:指世界末日來臨時亙古的黑暗)」怪魚提醒神:不可給胡夫阿霍太多。神發怒了,將怪魚變成少女,為胡夫阿霍生下十九個兒女。胡夫阿霍又和十一個女兒分別生下十九個兒女——他們裡面所有的女兒也分別為胡夫阿霍生下兒女,這樣生下去,一直生到十九代怪魚再也不願忍受,向神稟告說:「不是每一個坑裡都要種上同一株玉米。」然後怪魚打碎香爐,拿一塊碎片切掉胡夫阿霍的第三條腿(按:這裡應該毋須解釋那是一條什麼樣的『腿』了罷?)丟進海中,將落日染成紅色。
西元一五一九年,西班牙的科帝斯船長登陸墨西哥北岸,以五百零八個人的兵力席捲猶加敦半島。這是一次毀滅性的征服;繼科蒂斯之後源源不斷的西班牙殖民者幾乎燒光了所有馬雅人的書籍,讓這個曾經擁有三十多萬平方公里國土、一千四百多萬人口的文明成爲人類歷史上一團謎。人們幾乎不再有機會認識:馬雅人曾經締造過何等傑出的文字、數學、曆法、建築、宗教和世界觀。時至今日,這個地球上僅僅留下了四本馬雅文的書籍,分別收藏在馬德里、巴黎、德勒斯登和格洛里爾I書館裡,其他的全數被歐洲人以妖書之名焚燬盡淨。而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僅存的四本書(一九七五年由當時的蘇聯學者解譯成俄文出版)中,記載了前述那句銘言以及一則與玉米棒子有關的故事。在談這個故事之前我們要有心理準備;不要因爲突然登場的人物、岔離正題的情節或莫名其妙消失的線索而沮喪或發出嘲謂,我們有理由相信它從前的讀者能接受、欣賞那樣的布局,當時的故事作者與受衆必定有他們毋須贅言的溝通背景,就像今天的我們在談到男女主角熱吻時不勞作者說明他們各自都刷過牙一樣。
神之所以應許胡夫阿霍得以孳息繁衍(且不惜亂|倫)其實含藏了一份深刻的悲情。讓我們回想一下故事裡那兩段很容易被忽略掉的細節:「海巴子跑到海裡的山上,變成果子」,祗因爲他要「把腰兜裡的翡翠圓珠和玉片拿去和白皮膚的人交換手掌」。這兩段叙述正可以對映出十六世紀初一場又一場血淋淋的殖民主義者大屠殺。質言之:馬雅男人在對抗侵略的作戰中大量減少,(也許就像故事中的四兄弟一般,僅存其一——在某一個據考古學者聲稱較為可疑的版本中,被派任農夫之職的古必哥於生產了瓜和玉米之後遭曠野的雷電殛斃;如果此說可以附入,則雷殛何嘗不是西班牙巨巨礮轟擊的轉喻呢?)倖存者不得不勉力遂行傳宗接代的天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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