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以後,千惠進入大學深造,主修民族學,並且在八年的苦讀之下取得博士學位。直到她戴上方帽子的那一天,才向同學和家人宣布:她要去非洲。這是個埋藏了十年的夢想,她笑著說:「我想知道:爲什麼男人的十三乘以三加上九會等於老太太。」
千惠祇聽了對方的第一句話,就想回頭看那男人一眼。但是,她的身體彷彿著了夢魘一般,不得動彈分毫,眼前的群星則急速熔融成一大片赤灼黃艷又煞白的光芒,猶如不落的太陽。她想再說一句話——哪怕是一個字也好;卻都做不到。她睡著了。朦朧之中,那男子的聲音越拖越慢、越長:「使沙漠美麗的是它在什麼地方藏了一口井……」
康索族中九歲以上的社會成員(不分男女)都要加入一個堪稱爲「年齡群」或「年齡組」的編制,之後每十三年要升級一次,每級各有名稱,分別是康索語的「法雷塔」級、「切拉」級、「加達」級、「奧夏達」級。第一級(法雷塔)的成員必須負責族中部落的種種公共建設活動;像修築道路、廣場、溝渠和部落柵籬等。其中的少男還可以有權和已婚婦女行性生活甚至過夜,而該婦女的本夫則不得持異議;然而,在這個年齡級搞上已婚婦女的少男並不被整個社群視爲有生育能力者,所以即便婦女懷了身孕,認賬的仍是本夫。
這是文獻上所記載的梗概。令千惠不解的是:倘若聖修伯里的謎語所指的是康索族的年齡制度,爲什麼會有「男人等於老太太」的說法呢?畢竟,割去包皮的www.hetubook.com.com男人並不會等於、甚至根本不至於像老太太呀!
到了二十二歲上,康索族人進入第二級(切拉),男女可以通婚,但必須限定在本級之內擇偶娶嫁。而這一級的成員也已升格成爲護土衛家的戰士。同時,男人等著戴綠帽子,女人則負責「生產」這些綠帽子。
千惠一聽就猜到:又是個無聊搭訕的登徒子,便仍頭也不回地答道:「我知道。」
不過,套那句《小王子》書中的名言說罷:「使知識美麗的是它在什麼地方藏了一個答案。」千惠其實一點兒也不擔心;起碼她有那根棒子。有了棒子,井還會遠嗎?喜歡把東西東藏西藏的聖修伯里終究逃不出她的追索的。
再過十三年(也就是當康索人至少三十五歲的時候),他們成爲「加達」,可以主持政治、宗教和法律方面的事務。所謂酋長、頭目或首領等領導人也均由加達中人出任。這是他們人生之中最輝煌的一個階段;混得好,可以一直撑到四十八歲左右。四十八歲以上的康索人進入人生的第四級(奧夏達)此時,權力的時代終結老男老女亦被迫告別性生活;男子必須接受一種類似包皮切除術的割禮,從此遠離「人道」,對男女歡愛之事祗可遠觀,不可褻玩焉。
那是《小王子》書中的句子。千惠醒來的時候發現手中握著一個東西:一根七吋多長、徑可一吋半的棒子;她一眼認出來,那是傳說中富拉尼人在沙漠中尋找水源的木質探測器。千惠猛然吃了一驚——她從來不曾接和_圖_書觸過這件東西;接著,她輕移目光向右,發現鄰座坐的是位老太太。老太太就像任何一位你在行程中會碰上的陌生旅伴那樣對千惠笑了笑,用流利而溫柔的法語說:「晚安,快到阿迪斯.阿貝巴了,你醒得正是時候呢!不過,這樣的話待會兒進了旅館你一定睡不著了。」
安端.狄.聖修伯里(Antoine de Saint—Exupéry,1900–1944)是《小王子》一書的作者,也是一位優秀的飛行員。一九二七年,他在法國南部的吐魯斯(Toulouse)和西非塞內加爾首府達喀爾(Dakar)之間的航線上飛過幾十萬哩。這條航線行經茅利塔尼亞(Mauritanie)沙漠,據信便是《小王子》書中所稱的「撒哈拉沙漠」的原始背景(畢竟後者為世人所熟悉得多)。茅利塔尼亞沙漠南部早先居住著大批富拉尼土著,這些人曾經在幾次民族大遷徙中被迫向東、南搬移,逐漸散布於現今中非和西非各國境內。當聖修伯里飛過塞內加爾附近那些散居部落的上空時,地面的人民多已非本地的原住民,他們大多從更北的地方由於閃米特人(尤其是阿拉伯人)的擠壓、撒哈拉地區的沙漠化而棲息於此,至於富拉尼人則早就遺棄了這塊土地,其中有一支甚至從非洲大陸的腰部橫跨征程,進入東非的衣索匹亞地區。從簡略的史籍資料上去理解這種遷徙可眞是枯燥乏味,因爲它祗是時空數字的累積堆砌。我寧可從聖修伯里生前遺留下來的一份文和-圖-書件、一個謎戲說起。
在飛赴衣索匹亞的途中,千惠再度展讀那本她已經讀了不下百遍的、由她自己蒐輯、影印、裝訂而成的《致里昂書信集》。當時,飛機已從開羅起飛,機首向南。千惠輕輕撥開舷窗的硬板窗帘,瞥見繁星無數,綴飾在夜空之中。這時,她忽然聽見鄰座傳來一陣男聲的細語,說的是英文:「去阿迪斯.阿貝巴(Addis Ababa)嗎?」
千惠果然沒能睡著。她猜想那變了身的男子——或者就算他是個夢中的男子罷;一定就是聖修伯里本人,這男人眞討厭,爲她解開了一個謎,又丟下另一個——她該到哪裡去找那口井呢?
「那麼你也許知道答案不在衣索匹亞,而在珠玉角,富拉尼人是從那裡遷移來的;不是嗎?」男人的聲音繼續說著:「他們在幾千年前就把年齡等級制度傳到中非洲、以至東部來了。遷徙途中,因爲怕受到當地異族的攻擊,所以所有高職位的領導人都要換著女裝,避過敵人的耳目。所以演變到後來,康索族男人領導者一旦活到人生的最高壽的階段,都要換穿女人的服裝,直至老死;很有意思罷?」
千惠被億萬點閃爍的星辰迷著了,捨不得回頭,祇漫應了一個字:「是。」「聖修伯里沒到過那兒。」
你是一個《小王子》迷,又擁有一個祇能放在地下室裡的地球儀的話,你會做些什麼呢?千惠將一盞吊燈固定成某個角度,燈光直射在中北部的非洲,猶如不落的太陽。然後她又架起一座 A 字梯,跨坐在梯頂上,冥想著聖修和-圖-書伯里遇見小王子的「撒哈拉沙漠」裡發生了什麼樣的故事。
十五歲零四個月的千惠當選加州日裔美少女,父親送給她一個直徑一公尺八十公分的大型地球儀、全套日文及法文版的聖修伯里作品,以及一雙高筒帆布縫皮登山靴;坂口辰夫對千惠說:「一個真正的聖修伯里迷會用得著這雙靴子的。」
許多熱愛《小王子》的讀者在聞知坂口千惠這位日裔美籍的民族學者的事跡時都會自歎弗如。《小王子》是她擁有的第一本書,那年她祗有兩歲半。她的父親坂口辰夫(一位地誌學家)每天在牀邊爲她讀一節《小王子》,哄她入睡。在九歲那年,她已經能自己讀完聖修伯里所有的著作——包括《南方航線》(Courrier de Sud)、《夜間飛行》(Volde Nuit)、《人間大地》(Terre des Hommes)《戰機飛行員》(Pilote de Guerre)還有聖修伯里的遺作《城砦》(Citadelle);日後她自己說:「其實我一本都讀不懂;我也很慶幸當時沒讀懂。」
在稍早的就學階段裡,千惠讀過一些關於非洲民族年齡等級制度的文獻。文獻指出:某些民族按照一定的年齡將社會成員畫分成若干等級,不同等級在社會中享有一定的權利,也必須負擔一部分的責任。千惠注意到衣索匹亞康索族年齡制度的幾個數字,當這幾個數字第一次映入這位美少女的瞳人時,她有如遭到電擊,渾身顫抖、牙關打戰。日後她回憶說:「我祗聽見自己的喉嚨和_圖_書裡迸出一聲:Urika。」(按:源出阿基米德在洗澡時發現『物理在流體中所受的浮力、等於物體所排開的那部分流體的重量』之際所喊的話——語我找到了!)
一九二八年,聖修伯里獲得升遷,擔任茅利塔尼亞沙漠邊緣一個叫珠玉角(Cap—Juby)地方的航空站站長。那段期間(或許是由於空閒較多的緣故),他經常寫信給他的至友里昂.佩特(Leon Peitte),信中除了好友之間的思念、問候、日常話題之外,聖修伯里曾經數度提及一個謎語;他總是這樣寫道:「爲什麼男人的十三乘以三加上九就等於老太太?」「里昂:我上回問你的問題你並沒有在回信中答覆我——爲什麼男人的十三乘以三加上九就等於老太太。」在接下來的信裡,聖修伯里索性用簡筆線條勾勒出一個男人(胯|下垂著一根雞雞),男人的右邊是算術式「×13 9=」,等號的右邊又是以漫畫手法表現的老太太。里昂究竟回答這個問題沒有?誰也不知道。因爲他的回信都庋藏在聖修伯里埋於沙漠南側某處的一隻小皮箱裡。一九四四年六月,聖修伯里所駕駛的軍機在法國南部被德軍擊落,喜歡把心愛的東西東藏西藏的聖修伯里便祗能留給世人無限的失落和悵惘。不過,里昂也許從未回答過那個奇怪的謎語,也許他並不像聖修伯里所聲稱的那樣有著無與倫比的好奇心,也許他的生活又正如聖修伯里所描述的那樣飢寒交迫,無暇打啞謎。可是,「男人的十三乘以三加上九等於老太太」究竟是什麼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