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每一天,侯蓋都會收到一筆美金、以及來自不同電子郵址的信件。信的內容不外是一丁一點地提供些「要做那件事的人」的背景資料,還有「那件事」可能會發生的地點——總之那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市區裡,而且極可能是在波卡區,一個以阿根廷式探戈舞發祥地著稱的地方。
「爲什麼?爲什麼找上我們?」
爲什麼是高卓人?我們也祇能視之爲侯蓋的直覺;侯蓋仔細研讀過他那位客戶所有的信件,他發現:對方從來不用西班牙文寫信,而每封英文信的每個句首大寫字母拼起來都是高卓印地安語的字彙。從八月底到九月十四號那天爲止,句首字母拼成的高卓語是這樣的:「神將親手處決自以爲聰明的人,那武器就是一記突如其來的。」
高卓族並不是一個人種學上的族群,這個名稱的原義(在印地安語裡)祗是「牧人」而已。高卓族其實就是西班牙人與印地安人的混血後裔,他們還有一個族稱:梅茲提索(Mestizos)。這個牧人民族可以說是生來便注定與馬爲伍的;他們騎馬不用鞍、不用蹬,光溜溜的馬背拍打著光溜溜的屁股,一點兒也礙不著高卓人的游牧生涯。據說:熟練的高卓騎士還能夠躺在馬背上睡一夜覺呢。
我的直覺讓我相信愛琳娜不是侯蓋那樣發了慌的瘋子,也才願意一點一滴地把先前侯蓋透露給我的、東鱗西爪的線索拼湊起來,最後,我請愛琳娜把先前十五、六天以來「客戶」所曾經寄發的郵件全部剪貼給我。「我願意幫你們一點小忙,」我在掛上電話之前這麼說:「雖然我祇是個二流作家,如果能協助一個二流偵探做點什麼的話,會比寫作更教人快樂。」「也許不如做出一道好菜那麼快樂,是嗎?」愛琳娜笑著跟我道再見。
九月一號,侯蓋的戶頭裡又進賬三百美元,電子郵箱和-圖-書裡的第三封信也到了。這一回,神秘的傢伙又換了電子郵址,信的內容仍舊簡單極了:「要做那件事的人曾經在七〇年代組織過幫會,你知道那些幫會幹了些什麼事。」信尾的署名是:「你的客戶」。
一分鐘之後,愛琳娜的電話來了,她劈頭就說:「案子撤了,『客戶』終於打電話來說謀殺案是一個誤會;沒有誰要殺誰,他要我們把錢還給他,但是我們可以先扣掉九千塊美金的酬勞,那還眞是我們平常收入的三倍呢!」
對我而言,侯蓋這封信簡直莫名其妙,我祇好將原先誤投的信再發一次:「Sorry! It『s a mistake. But, still, I』m glad to meet you. No matter who you are.」
侯蓋.阿卡美(Jorge Accame)是一個貨眞價實的偵探——絕不像福爾摩斯、馬坡、白羅、龐德那一類祇能活在書頁和銀幕上的英雄;他住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說西班牙語,每天和老婆愛琳娜一道出門,搭巴士到市中心的辦公室,和任何尋常的中產階級阿根廷夫婦沒什麼兩樣。如果沒有網際網路這種發明,我也絕對不可能繞過大半個地球去認識他們、知道他們的故事。
那是九七年九月中旬左右一個無聊的雨夜,我到網路上去閒逛,同時在六個不同的站上抓些其實根本不會去用的資料。可是電腦這種東西——你知道的;總是在你不十分注意的時候替你做一個十分嚴重的錯誤決定。到現在爲止,我還不明白當時是怎麼鍵入下面這個網址的——
[email protected];接著,我隨手打了兩行英文字:「抱歉!這是一個錯誤。但是很高興認識你,無論你是誰。」
他花了將近半個鐘https://m.hetubook.com.com
頭的時間用他的破爛英語小心地盤問我的一切,我一切照實答覆,他已經聲嘶力竭且有些歇斯底里起來,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我祇是一個敲錯地址的小說作者。接著,輪到愛琳娜來「審問」我了;她的英語說得非常漂亮,引起我很大的興趣。我們先討論了阿根廷食物和中國茶在使用羅勒葉佐料(一種類似九層塔的香菜)的區別,又交換了茉莉香片和 Cruz De Malta 牌粉屑綠茶的料理(如茶葉蛋)配方。最後,愛琳娜才舊事重提,問我:兩百六十二萬零六百塊美金的調查費是怎麼一回事?
眞正恐怖的是:那個利用侯蓋的文字遊戲癖反過頭來設計他的「客戶」、一個平白損失了幾百萬美金的前左翼運動復仇者——他還在網路上罷?說不定哪天我倒起楣來就會捱他一記 kafa,或者一記 sibn!
可想而知,這封短信之於心急如焚的侯蓋來說,仍然祇是「棒子」的意思。此外,這是他第一次以立即接觸的方式從同一電子郵址聯絡到他的「客戶」。於是,他馬上又發了一封信來,要求我給他我的電話號碼;他要跟我「面對面談一談」。我們當然知道:電話上談也算不得「face to face」,不過我先前提過:那是九月中旬一個令我窮極無聊的雨夜,有人居然想跟我打打電話,又是不知道打哪兒冒出來的一個外國人,我想:有何不可?有朋自遠方來,不是應該「不亦悅乎?」的嗎?然而我作夢也不會想到:電子郵址上的「ar」居然遠到了阿根廷。就在我把我的電話鍵入下一封回信的兩分鐘之後,牀頭的電話響了,侯蓋.阿卡美這位南美洲的偵探闖進了我的眞實生活。
侯蓋這一次按捺不住,立刻發了封信到我的電子郵址來;問我:「你是什麼意思?求求你和_圖_書:立刻回信,我一定要馬上知道那一大筆錢到底是怎麼回事?侯蓋。」
一記突如其來的什麼呢?侯蓋其實用不著等待第二天的電子郵件就知道答案了,那是一句流傳了四百年的高卓族俚諺:「神將親手處決自以爲聰明的人,那武器就是一記突如其來的霹靂。」「ah spionez kafa」,「a sudden thunder」,翻成文雅一點兒的中文就是「一記驚雷」。
可惜,「kafa」這個字尚未出現,我的電子郵件卻先誤投到侯蓋的信箱裡去了。這使得原先那個形容詞「spionez」有了改變,它不再是「突如其來的」的意思,而隨著「sibn」(棒子)這一句尾的受詞變成「短的」的意思。不巧的是:在高卓語中,「短棒子」就是男人的「那話兒」。如此一來,整個句子就變得無法解釋了。爲什麼「神將親手處決自以爲聰明的人,那武器就是一根小雞雞」?
「那麼你仔細聽好:我不知道『客戶』是誰,但是他絕對不是什麼高卓族人——他是當年左派游擊隊的殘餘分子,現在是來報仇的;他祇是在利用你們的戶頭洗錢而已。如果侯蓋當眞給『客戶』送錢去,說不定還會送掉一條小命。」
「侯蓋的父親是不是在一九七三年參加過摧毀左翼游擊隊的活動?」
接下來我可忙了。首先,我再上網去找著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因爲我知道那兒的圖書館有一百二十萬冊以上的藏書,而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地圖、各式各樣的地圖。從愛琳娜剪貼過來的信件之中,我發現那個神秘的傢伙不斷在暗示「一個精確的地點」;也就是說:這位客戶每發一封信就會等比例地縮小一個標示著地理範圍的區域。有趣的是,我曾經聽說過高卓族人就是用這種方式來圍捕彭巴草原上的獵物的。想到這裡,我忽然打了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冷顫,連忙在電腦上叫出布宜諾斯艾利斯最新的城市全圖,依照「縮小包圍圈」的比例標出一棟建築物。然後再從以前我曾抓取過的美國五角大廈衛星航照檔裡找到同一區域也就是波卡區;的彩色高傳眞照片。一個半鐘頭之後,我纖毫無誤地對照出那棟建築物的實體來:Caminito 三角樓。那是七〇年代中期的右翼幫會大本營,如今已成危樓,僅有極少數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偶爾會在冬天的寒夜裡前去求一棲蔽而已。而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的藏書之中,另有一本讓我眼一亮、心一沉的書:《阿卡美家族與裴倫》。Accame,這不是侯蓋的姓麼?
我在九月二十九號深夜讀完那本書的最後一頁,慌忙衝到電腦桌前,發出一封電子郵件,告訴侯蓋夫婦:「千萬不要理會『客戶』的邀約,那是陷阱,請速回我電話。」
他是侯蓋,一個不折不扣的偵探。後來我才明瞭:我那兩行字的四個句首字母合起來是「sibn」,一個當時侯蓋正在等待的匿名客戶的暗號。「Sorry! It『s a mistake. But, still, I』m glad to meet you. No matter who you are.」變成了一個高卓族(Gaucho)人的俚語用字「sibn」:「棒子」。
侯蓋的客戶可能就是一個高卓人。九七年八月底,這個神秘的傢伙在侯蓋的電子郵箱裡留了幾句話,希望侯蓋能接下他委託的案子,他會給付相當於平常酬勞三倍高的佣金。第二天一早,侯蓋的存款戶頭裡便平白多出三百美金的數字。接著,第二封寄自另一個電子郵址的信件又赫然出現在侯蓋的電腦螢幕上。這神秘的傢伙提出了他的要求:侯蓋必須在一個月之內調查並阻止一樁可能會發生的謀殺案,「被害人就hetubook.com.com是我,可是我不能告訴你我是誰;而我也不知道是誰要謀殺我。」信末如是說。
我讀完這本書已經是十四天以後的事了。在這期間,侯蓋祇收到一封「客戶」的信。信中拼出來的最後一個字果然是「kafa」,原文是:「Killers Coming. As soon as I call you personally, please come immediately. For the sake of my safity, don't tell anyone about our agreement. Agree?」依照我的推斷,這段話全無意義,眞正有意義的祇是「kafa」,「霹靂」,那將會是一聲槍響。
「那你得去問侯蓋的叔叔了。」我說。
起初侯蓋以爲這整件事是一個玩笑。有誰會在行將被人謀殺之際還有心情工夫和一個祇能幫人調查一些債信或家庭糾紛之類瑣事的二流偵探打這種啞謎呢?可是侯蓋戶頭裡的數字不斷增加卻是事實。甚至有一天(九月八號或九號)的進賬不是三百而是一萬七千美金。九月十二號的匯款數字則是「二六」之後五個零。而侯蓋所有的線索卻是:一個曾經在七〇年代中期和軍方勾結起來的暴力集團的頭子即將在半個多月之後派人在波卡區的一棟建築物裡殺害一個高卓人。如此而已。
我不知道侯蓋究竟是如何善後的。也許他把錢交給警察了,也許他還報了案——起碼他得找幾個比二流偵探高明一點的傢伙來處理這一宗極可能挾帶著報仇目的的洗錢案;如果我是他,我會把鈔票和老婆一起帶走,天涯海角、無跡可循;而且從此不再玩自以爲聰明的文字遊戲。
「呃、呃,是他的叔叔。」
「『客戶』是不是約侯蓋到 Caminito 三角樓去?」
「是啊!你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