蠟槍頭

從這段文字可知:在晚唐、五代之間,交通頻繁熱絡的西域有這麼一種駝商在販售一種由獸角製成的藥材。可能是爲了促銷的緣故,有人刻意誇大了這種可以「祛寒退燥」的藥材的效果,甚至爲它編造了「由陽|具製成」的身世。但是,我們不能如此拍板定案。因爲還有另外一則筆記,那是後周太祖廣順元年(西元九五一年)寫定的《雪毆札叢》,作者李殿,是後周太祖首任宰相之一李榖的堂弟。李殿記「蠟勢」的文字如下:
同光中,有虬髯者自突厥奇來,自云於大漠中拾一囊,啟視之,有陽物百餘束,盡以蠟封其端,以脂敷其表,皆偉岸。虬髯攜之於途,霜雪不能侵其身,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入關以之售,入百金,遂成富人。未幾,蠟勢之說遍京師,乃有偽造。或以牛羊角摹刻其形磨礪成粉,復塗以脂蠟,俗云「蠟槍頭」食之可壯其牡。山陽朱子敬嘗服數帖,謂有奇效云。

由此可知:所謂訛傳偽造者,都是後來的事。這個在大漠中拾獲皮囊的大鬍子老兄卻不折不扣是和阿麥.伊本.法德蘭失之交臂的冒險家,至於他究竟是不是何密《默齋拾遺》中所謂的逃兵?而「蠟勢」或「蠟槍頭」究竟有沒有眞正的藥效?那恐怕就很難進一步考證了。但是,比對這些來源出處不同的記載,我很敢大膽假設:北歐蠻族人的腳丫子還沒有踏上亞洲大陸之前數百年,他們老祖先的那話兒已經進了中國人的肚子;很難說誰該覺得驕傲。
一般研究五代史者都m•hetubook.com•com知道:在那個戰亂頻仍的年代,擁兵裂地的軍閥爲防士卒逃亡或投降,多有爲所部刺面黥身、以申明歸屬的陋規。我們可以假設:這則筆記中那個獻寶的傢伙臉上一定也刺著這樣一種烙印般難以塗銷的標記,才不得不藉一根「蠟勢」換一條性命。然而「蠟勢」的詳情又如何呢?
在這裡我們先要引一小段北宋初年的文人筆記——何密(字隱書)的《默齋拾遺》裡的文字……
麥可.克萊頓(Michael Crichton)的姓氏經常被無知者唸成克里奇頓,這位身高近兩百公分的作家似乎並不怎麼在乎。在一次國際文學研討會上,他拿著一份台灣報刊(或雜誌)的剪報影印稿向我走來,非常有禮貌地問我:「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我說當然可以。「請你告訴我我的名字在哪兒?」他把影印稿遞給我。那是國內一位頗負盛名的評論家的宏文,此人慣以迻譯時髦政經文化資訊並加改寫爲能,語多激切憂憤,又頗中時弊,很受知識靑年推崇,號稱大師。可是大師仍然搞錯了克萊頓的姓氏,他寫的是克里奇頓。
在阿麥.伊本.法德蘭的古阿拉伯文手稿中有這麼一段記載:「北方人會把俘虜來的敵族脫|光衣服,把他們綁在帳篷的柱子上,雙腳離地,再喚自己的女人進來,當著俘虜的面做那件事。俘虜們很快就會勃起,到他們忍受不了、快要射|精的時候,另一個北方人就會立刻切下他們的陽|具,用蠟封住底端。不久之後,俘虜就因失血過多而死了。可是北方www.hetubook.com.com人並不覺得怎樣;他們繼續在血跡斑斑的皮毛上歡愉嬉戲,直到天明。至於那根用蠟封裏的陽|具——阿拉明鑒;居然變成了具有驅邪伏魔奇效的戰利品。在我獲釋離開之前,布里韋夫(Buliwyf)送給我一皮袋這種髒東西。我一直帶著那個皮袋,直到看見沙漠,才趕緊扔掉。」
「聽說這是一篇評論我的書的文章,我想知道我的名字在中文裡是怎麼讀、怎麼寫的?」這位集《侏羅紀公園》、《剛果》、《旭日東昇》、《桃色機密》等暢銷巨作於一身的作者得彎腰俯首才能勉強跟我說話,那姿勢顯然十分吃力;不過他極有耐心——而我卻一點兒也不知道中文姓名有那麼值得探究。爲了不讓國內那位大師的「克里奇頓」貽人竊笑,我祗好掏出筆來,逕自將那份影印文章翻了個面,索性把「麥可.克萊頓」幾個大字寫了,然後託言影稿字小、難於辨認,請他就我手寫者將就學習、也就罷了。克萊頓很好說話,當下歡天喜地,如獲至寶,連聲說要將之裝框懸掛。我當時心想:傻洋人畢竟是傻洋人,無論是如何當紅的好萊塢傳奇製造者,能把我那筆破字當書法藝術,腦眼必有其一出了毛病。而我面前這個大高個兒卻在幾分鐘之後捧來一本小書,並以扉頁親筆題簽示我,道:「這是我的第一本書,直到我成名之後,才有人肯去出它、買它。」我仔細展讀,果不其然;這是克萊頓一九七六年的作品,但是直到一九八八年十月才由 Ballantine 公司(紐約 Random 和*圖*書House 出版公司分部)在加拿大出版問世,彼時雖尚無史蒂芬.史匹柏的《侏羅紀公園》電影造勢,克萊頓其實已享譽紐約,非吳下阿蒙了。然而這本書——《吃死人者》(Eaters of the Dead);卻是一部奇書。它是叙述一個在西元九二一年由巴格達派往布爾加(Bulgars)的特使阿麥.伊本.法德蘭(Ahmad Ibn Fadlan)如何遭遇北歐蠻族的經過的文獻。在長達三年的旅途中,阿麥歷盡艱辛,始終未完成原先的使命,但是與北方人(Norseman,Northman,Viking)的接觸卻獨具歷史意義,因爲這是人類所知的中東回敎文明與蠻族社會的首度接觸,且由親歷者自述其實,可以說是文化人類學和比較社會學上的大經典。所以從西元一〇四七年以來,不斷有各種新出土的「手稿」或「鈔本」附麗,其中不乏僞託。究其情,當然是有心人想藉由這部書竄入歷史文本,揚名攫利。克萊頓早在一九七四年重新整理故紙,比校對勘,全然是出於小說家的直覺——他認爲這份文件不應祇是學者心目中的枯燥材料,更是一部充滿戲劇性的冒險傳奇;於是且譯且述、夾議夾注,終於讓此書有了常人可讀的平易面貌。可是今人不喜讀書,舉世皆然,要不是克萊頓挾好萊塢電影工業之威更上層樓,名震寰宇,這本書恐怕早已沉埋書肆或覆瓿糊窗了。而今,據說它已由 Touchstone 電影公司翻製拍攝成一部由安東尼奧.班德拉斯(Antoni和圖書o Banderas)和奧瑪.雪瑞夫(Omar Sharif)主演的片子,懶得讀書的觀衆應不致錯過。
乙酉(按:即前述之同光三年、西元九二五年)冬,洛中遍傳蠟勢事,語多餖飣殘斷。考其實,蓋西域駝商攜入,以奇貨居之,言有轀輬效,殊謬也。是物輾轉由蜀軍中來,本突厥獸角,形似勢而非。予嘗於太原見之,狀如指而稍粗,一端覆以蠟,醫者琢之磨之成齎粉,和以酒漿,服之祛寒退燥,亦無甚療效。
這段記載出現於一八一七年俄羅斯出土的版本,這個版本到了一九二三年由聖彼德堡學院以德文譯印。在克萊頓整理改寫的《食死人者》書前的導讀中曾以「錯訛昭著」(notoriously inaccurate)一詞形容這個本子,是故不予採信。然而克萊頓如果讀過中國的五代筆記,當不致如此武斷地貶抑這個本子的材料價值。
值得補爲一說的是我在研究古中東文明史的時候發現一些小材料,可以同阿麥.伊本.法德蘭這部紀實傳奇相互參照,亦頗能印證發明,這些小材料其實不假遠求,具載於我國宋人筆記和五代人筆記之中。可惜的是國學前輩們可能不太知道比較不同文化發展的研究法門,而直以稗官小說、荒唐閒話視之;因而錯過了、也遺漏了中國人在阿拉伯世界與北歐蠻族打交道時所扮演的角色。

貞明胡柳坡之役後,晉多逸卒,各星散,間關遠遁,有至西域者。同光三年,蜀王衍著白衣、口銜璧、手牽羊、以草繩縈首降。伍中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客傳自西域來,獻蠟勢,郭帥奇之,恕客不死,蓋蠟勢重寶,源出極北蠻貊之邦。客本周德威部,流離異域,掠突厥商販得之。匿懷中,冬溫夏涼,不畏寒暑,斯亦奇哉。
這段文字的歷史背景得交代清楚:五代時,後梁貞明四年(西元九一八年)十二月,晉王李存勗南下伐大梁,部將周德威力主不宜,惜晉王不聽,終於在胡柳坡大敗,周氏父子雙雙戰死。但是周德威的手下有不少將士卻僥倖逃過劫數,流亡在外。到後唐莊宗(李存勗)終於滅梁即位,稱國曰唐(西元九二三年,年號同光)之後,那些逃兵才又隨著被消滅的小王國(如蜀等)的部隊回到中原。其中蜀主王衍向後唐投降的那一次,受降的元帥是李繼岌和郭崇韜。郭崇韜特別優容寬宥了一名蜀主手下的將士(按:其確切職官不詳),因爲後者向他進獻了一樣奇珍異寶:「蠟勢」,用白話文說,就是蠟製(或蠟封)的陽|具。據說此物源自北方蠻國,獻寶者則是從一批土耳其商販那裡劫掠而來的;據說此物之所以爲寶,是因爲它有「冬溫夏涼」的調溫作用。


後晉高祖石敬瑭在天福三年(西元九三八年)派馮道、劉昫爲冊禮使,奉契丹主和皇太后爲「父皇帝」、「祖母」,自稱「兒皇帝」。就在這一年成書的《踐淚湖堂存稿》中記載了「蠟勢」的另一個片段。這部存稿的作者叫李繼,字延休,晚號「亡史道人」,據傳是後唐李存勗手下的幕吏,對石敬瑭恃契丹自重的行徑極爲齒冷,是個大漢族主義的死忠之士。該存稿卷十七〈辨夷記異〉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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