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去勢

閔妃事件之後一個月又十天左右,金弘集內閣被親俄反日勢力發動的撲襲行動摧毀,總理、農商工大臣和度支兼軍部大臣先後遇害,外相亦流亡日本。然而在這一段「舉國起義」的烽火暴動期間,卻也正是歐美殖民者中飽私囊、大發利市的時日。美國收藏家亨利.愛金森(Henry G. Atkinson,1869–1948)在《水晶宮中的漫遊》(The Wander through Crystal Palace,1931)一書中提到了他的這一次收藏經驗:

就在日本公使館書記官密訪總理和外相的一個小時之前,第二個密報傳來,謂.將有日本及中國浪人不利於王室。宮內大臣李耕植立刻派出一組成員有三十個人的親信偵騎,逮捕了一個來自山東的小劇團「五人班」。「五人班」源自山東西部地方,原本是窮鄉僻壤的簡陋娛樂團體。表演者(包括演員、吹鼓手、雜役等)不過五人,多以講唱俚俗淫穢的故事歌謠爲主要內容。這個被逮捕的「五人班」由一對夫婦掌理,夫名柳亨奎,婦爲楊氏。柳姓夫婦浪跡朝鮮已十餘年,幹過不少營生,一直非常潦倒。到明治二十四年(一八九一)才偶然遇見同樣流亡在外的同鄉何定寶、劉蘭喜、孫志先等三人,何、劉二人擅樂器,於是才籌組了這麼一個叫「小福仙」的班子,可以用中、朝雙語講唱鄙詞艷曲,表演旣煽情、又諧謔,很受歡迎。
最稱可憐的應該要算是柳亨奎那個「小福仙五人班」了。這五個替死鬼在漢城受審,罪名既多且大,從妨害良俗、聚衆滋事hetubook.com.com到禍亂宮禁,可謂畢集「莫須有」於一身,全部給處了死刑。
倘若不是因爲一根棒子,閔妃暗殺事件不會如此輕而易舉。或者應該這麼說:若非陰錯陽差在一根天外飛來的棒子上,也許兵變不致如此方便成就,親日派也不至於那樣迅速得勢成功。
倒是老神仙那根棒子卻一時顯赫起來。
不消說,這個計畫勢在必行,朝鮮大院君和總理、外相也祗得唯唯應命而已,更何況大院君與閔妃一向不睦,驅閔逐俄也祗是倒閣去相的配套設計罷了。所以一切應對,早有定本,連賜宴酬謝云云亦已在料算之內。
依照〈親歷記〉所載:刺閔事件原訂於明治二十八年(一八九五)十月八號深夜。計畫的第一步是由公使館的書記官於十月七號晚間密訪朝鮮總理金弘集和外相金允植,以言辭迫使二人在三日內自動辭職。第二步則是待十號上午、二金提出辭呈後由三浦梧樓率日本官員赴總理衙門致儀式性之慰問,勾留至夜,待朝鮮攝政王大院君(高麗李朝高宗時代之攝政王,閔妃為其子媳)亦駕臨總理衙門(通常有賜宴)致意之際,即由早先僱好的中、日刺客殺入景福宮,刺殺閔妃及宮內大臣李耕植。這樣設計有兩個好處:其一、引開大院君以免亂中誤傷、引起國際紛爭;其二、宮中事成,必有速報,公使可當面向大院君提出驅逐親俄派的強硬要求,進行內閣改組。
俄國水手們進城那天,我和貝斯在福宮旁的小市集上買到一對摔跤娃娃和這根梧桐木彫的陽|具。在我看來,黃銅鑄的娃娃極其罕見(一般多為瓷製品),且其一獅、一虎的造型非常精巧肖真,可能的確來自宮中;至於那根將近一呎長的陽|具則逗貝絲笑了足足一整天,她的笑容絕對比那個顯然是捏造出來的刺殺案件更為動人。和圖書
可是巨木終究是毀於一夕了。

事件發展到第二天才有明朗的記載:在日本守備隊以及重新「招安復員」的近衛隊的扈從簇擁之下,等於是被三浦、楠瀨等人扶持了的大院君早早上朝,宣布「維新」並改造內閣。不過有趣的是:原計畫中應該被逼退的總理金弘集和外相金允植並未引退,因爲他們率先表態親日,三浦自然不必大動干戈、多費手腳。金允植甚至因而得以兼任學部署理大臣。
不料就在這個當兒一群爲數約有四、五十、身著近衛軍制服(但衣衫不整、滿身酒氣且口操日語)的男子突然攔住去路,顯係意圖不軌——事後才知道這是一群新近遭親俄派閣員解散、原本是受日本軍官訓練的近衛軍士兵;這群人不由分說,先把偵騎隊長、副隊長拉下馬來,狠狠毆辱一頓,又搶過柳亨奎手中那根形狀逼眞可笑的大棒子,高聲喧鬧、招搖過市,直迫禁宮、口中竟然以大院君宮闈穢聞爲題,咆哮吵嚷,情況十分不堪。
我相信亨利的眼光,也相信他常犯些行家的錯誤。就拿在漢城得到的那支梧桐木來說罷:那是一根天然生成、完全未經彫刻、磨飾的樹枝;令我驚訝的是:它甚至可能是自然凋落、也就是未曾被人攀折以致斷裂的。至於它的形狀,我祇能說:「亨利,它讓我想起上個世紀(按:指十九世紀)的你。」和圖書
十月七號這天傍晚,「小福仙五人班」在景福宮外的一處宅邸爲主人的「回甲宴」(即六十大壽)表演助興,柳亨奎在這一天安排的戲碼是描述一位六千歲的老神仙強御衆女仙的鬧劇。不料演出過火,惹惱了壽星的子女家人,自宅院中將「五人班」一路追打出門,正趕上李耕植派出來四處搜尋中國浪人的偵騎部隊。據該部隊長事後描述:柳亨奎在黃昏時刻手持短棒(其實是表演道具——老神仙那支出奇誇張的玩意兒),衝撞偵騎隊馬匹,且不聽喝止,逕往宮門奔竄,於是立刻將之拘拿。
俄國之所以領銜主導干涉日本進佔遼東、當然是爲了扼止後者雄踞旅順、大連,乃至日後併吞滿洲北部及朝鮮。而在干涉事件成功之後,的確也造成日本在朝鮮威信下挫的結果;也就在此一期間,朝鮮宮中閔氏(王妃)一族親俄派的崛起。親俄派先將親日派的大臣逐出政府(如朴孝泳、徐光範等人)、代之以親俄派的李允用、李完用等,並且將日本人所訓練的近衛部隊八百人全數解散。這是一次不流血的政爭,卻引來日本人流血的慾望;因爲他們深刻理解:此時倘若不立刻出手教訓,待朝鮮一旦與俄國勾固結牢,就很難有回圜的空間了。於是當時日本駐漢城的公使三浦梧樓和守備隊長楠瀨幸彥便打好商量:利用當時在漢城的日本浪人和中國流氓,乘機暗殺閔妃。
西元一八九五年四月十七號,清廷代表李鴻章與日本全權代表伊藤博文在日本馬關(日名「下關」)春帆樓簽訂〈馬關條約〉,羞辱地暫時阻止了日本的遠東軍事侵略行動。但是和圖書,若非稍後俄、德、法三國的所謂「友誼勸告」、以及清廷額外多花了三千萬兩白銀,則遼東半島恐怕也在這份條約中淪爲日據。此一「三國干涉事件」在當時的日本和朝鮮關係上居然產生了相當程度的微妙作用。
在這裡得先交代一下楠瀨幸彥原先的布局。根據當時日本駐漢城公使館衆書記官之一的三浦正一的〈閔氏事件親歷記〉所述:楠瀨是一老謀深算的軍人,平生最喜「以寡擊衆」,對中國的戰史尤其如數家珍;在他眼中,「以寡擊衆」的極致表現就是「血流五步」式的暗殺手段。「楠瀨氏認爲:孫子兵法中許多講究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教訓其實說的都是暗殺。」三浦正一(他正是公使三浦梧樓的族侄):「公使則恰恰相反,他反而有強烈的對陣殺伐慾望,正是此一慾望駕御了他的『義理』。」
所謂「俄國水手們進城那天」,所指的應該是一八九六年二月十號左右,當時正是俄國駐朝鮮公使韋貝將一百名俄國海軍自仁川急徵進入漢城的日子,近代朝鮮史上著名的「俄館播遷事件」即指此也。然而亨利.愛金森這位鼎鼎有名的收藏家對歷史事件卻誠然是無知的;他爲贏得愛妻的笑容而買下了一件和末代朝鮮王朝極有關涉的證物而不自知,簡直令史家有焚琴煮鶴之感。倒是他的妻子貝絲反而可能是個天賦異稟的行家。她在《水晶宮中的漫遊》一書的後記長文中提到那根棒子;貝絲如此寫道:
這個意外事件給三浦梧樓一個非常好的藉口。他立刻改變了第二步之後所有的計畫,迫令湳瀨幸彥交出六十名守備隊員、讓他自由調度。三浦本人則身著鎧甲、手持m.hetubook.com•com矛槍、腰佩長短劍、步行闖入景福宮,一槍刺死李耕植,另外也沒放過閔妃——祗不過閔妃究竟死於何人之手,至今仍是懸案。

刺案告一段落,原先親俄派的內閣大臣紛紛走避美國公使館避禍,其中也有人因之而改志走投親日派門牆。像李完用即是,多年後〈日韓保護條約〉(又稱〈乙巳條約〉)簽訂,李完用爲五位支持締約大臣之一,因此而被歸入「乙巳五賊」之列。至於參與行刺的三浦、楠瀨等七十多人被解回廣島受審時,卻在宇品碼頭受到英雄式的歡迎,判決結果則是「罪證不足、免予處分」。
然而親俄派方面也不是沒有因應之道。早在十月初,即有密報傳於閔氏,內容非常簡略,大意是說:大院君賜宴出宮日須小心安全。然而彼時尚無人得知日方將迫二金去職事,也就無從防範那賜宴究竟會在何日。更糟的是:賜宴出宮之日若有可防之患,則大院君的安危當是首要。是以初入閣的親俄派一直誤判了這個情報,以爲目標是大院君而非他者。
梧桐是極堅硬的一種木材,即使是斧劈鋸斲也相當難以斷落。倘若貝絲的觀察可信,則這根奇形怪狀之木的確可能來自一棵非常非常年老的梧桐樹。可是:

明治三十八年(一九〇五)十一月十七號,日、朝簽署保護條約,朝鮮名存而實亡,《皇城新聞》主筆張志淵於是寫了以〈是日也放聲大哭〉爲題的一篇社論,其中提到:「三千里疆土,五百年宗社,奉獻於他人之手;二千萬生靈,毆作他人之奴隸.檀箕以來四千年國民之精神,一夜之間,猝然滅亡而止乎?痛哉痛哉!同胞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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