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虎頭捉虱

總經理潘文甲是個身材高大,禿頭頂,闊下巴,粗眉大眼,年約五十餘歲的中年人。他並沒有喝醉酒,只因為這間公司籌備倉促,他負有特別重大任務,雖在開張時候,也得於百忙中抽出時間來策劃今後的工作發展。
更吃驚的是于芄小姐,顯得有些張惶失措。
出納員胡大號——兼總務、管理情報資料檔案。
「請在半個小時內把你們貴公司上上下下所有的爪牙,全部遣出,獨留閣下一人在經理室中等候,本人是非常遵守時間的,準在一時整,登門拜訪。同時請把大門打開,燈光熄滅,本人慣在黑暗中活動,最怕燈光!」
「行,有辦法,不過請你先出個價錢!」情報販子說。「情報的內容就是越南三邦及法軍的下半年度平亂計劃……我已經說過三遍了!」
「總經理,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是何澄首先開口向他說話。
潘文甲被這一頓冷嘲熱諷的搶白,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目瞪口呆,沉默了好一會,才咬牙切齒自言自語說:「奇怪!我們組織裏出了奸細不成?為什麼他會知道這樣清楚?」
潘文甲又是一楞,四萬八千元差不多是他們整間文化供應公司經費的一半,這傢伙算得準,要得狠,手段確乎夠辣。
「那也行!」情報販子復自衣袋摸出幾張照片,找出其中一張撕成四份,將上下斜角的兩份交與潘文甲,說:「假如找專家查驗,就可以知道不是偽造的——你什麼時候可以給我答覆?明天如何?」
從經理室門直向大門口望去,兩人疑神疑鬼,草木皆兵,過了很久,仍然一點動靜也沒有。
「嗯,對了!」情報販子忽然自文稿中摘出一頁,交給潘文甲說:「這一段是記載越南三邦會議的尾聲,無關重要,就交給你去驗吧!你找人翻譯出來,就可以知道整個文稿的價值了!」
因為香港瀕臨鐵幕的邊緣,地理上成為國際間諜活躍的中心,「情報貿易」的市場,所以這個機構在蒐集情報一方面,有其很大的計劃。尤其當前的局勢,韓國停戰實現,共匪的侵略陰謀,向東南亞方面急遽發展,共匪為了配合這個新的陰謀,間諜組織在香港就更顯得重要。這就是「華南文化供應公司」成立的原因。
住在總經理鄰室的是潘文甲的侍衛何澄,他聽得總經理下樓,便急忙趕出來,追隨左右。
「于芄小姐,妳的手提包在麼?」潘文甲說話時故意裝作非常鎮靜。
「為組織工作,我不計生命危險!」潘文甲說得非常冠冕堂皇。「你以後不要稱我為潘主任,我是總經理!」
編輯孫可夫——俄文翻譯。
這項命令使馬白風摸不著頭腦。「潘主任!難道有什麼危險性嗎?」他再問。
「當然,」情報販子說。「我要的是錢,你要的是情報,我們各取所需,兩得其便。錢,你們是不在乎的,情報,我可以大量供應——我們先談談如何?」他擺出一副市儈面孔,欲擒故縱,使潘文甲感到厭惡。
事務員張福泉——外勤行動員。
潘文甲執起話筒。「喂!……」
「但是你總得有個辦法,讓我把文件的價值判明呀!」潘文甲再三忍耐著說。
「喂!朋友——你貴姓?我就是這裏的總經理潘文甲——有什麼指教嗎?」潘文甲兩眼翻向天花板上,凝神注意傾聽對方的答話。
潘文甲仍然忍耐著,說:「我不看過貨色,如何能定得出價錢呢?」
「好吧!就算是你的女秘書,我們第一次交易,留下她給你壯壯膽子也好,麻煩你再稍候幾分鐘,我馬上就到了。放心,絕對是單人匹馬!」
「我們得小心!也許有人想藉此來探聽我們的公司真相!」潘文甲顯得很機警。
這個電話是裝置在總經理室內,距離書店的門市部,還要越過一個寬大的辦事處。于芄小姐剛走到辦公室的門口,電話的鈴聲又響了。
工役薛阿根——狙擊手。
潘文甲如在夢中驚醒,再看看手錶,便吩咐何澄說:「快命令全體人員集合!」
一點整了,沒有絲毫動靜,他們兩人同時對這位自稱最守時間的怪客起了懷疑。突然間,電話響了,于芄小姐莫名其妙地起了一陣戰慄。
女秘書于芄聽到這一種含糊其詞的說話,以為是什麼無聊的人,故意來開玩笑,勃然大怒,罵了一聲:「豈有此理……」憤然將電話掛斷。
做情報是不擇手段的,不管對方的立場如何,只要摸到些許線索,就不能放過。潘文甲雖然懷疑打電話的人,也許是敵對方面以試探的方式來摸索「文化供應公司」的業務性質,但是潘文甲仗著自己有了數十年的特工經驗,也就不認為這是一件冒險的事情。而且對方所要出賣的情報,是有關越南三邦及法軍下半年度的整個平亂戰略,在情報價值方面,縱然冒險以求也是值得的。假如事成,他在組織上的聲譽,更要身價百倍了。便斷然回答對方說:
「你跟隨馬副經理出屋,知道嗎?」話中的用意,就是要盯住馬白風。
「喂!朋友,你到底有什麼事情?……何不直說?」
副經理馬白風——實際上他是特派室副主任,輔導潘文甲指揮行動,策劃工作。也是個老特務。
「喂!朋友,這位小姐是我的女秘書,你既要和我談生意,我m.hetubook.com.com沒有秘書怎麼行?你堂堂的男子漢,難道說怕一個女人不成?……」
「……你等著……」于芄放下聽筒,匆匆離開了經理室。
「請坐請坐……」潘文甲以禮相待,用手比著辦事桌旁的沙發椅,請來客坐下。還遞出煙匣:「請抽煙。」
「好吧!我為了脫貨求現,除了廉價出賣之外,還要歡迎參觀哩!」這時他才脫下了呢帽,用積滿了黑垢的長指甲,在那光禿的頭頂上搔了一陣,才慢吞吞地自衣袋中掏出一個大公文封套,拆開封口,抽出厚厚的一疊文稿,笑盈盈地雙手遞到潘文甲的跟前。又說:「看過貨色後再談價錢也好,免得你說我漫天要價——不過千萬不要就地還錢就是啦!」
電話鈴響了,情報販子馬上伸手按著話筒,指著潘文甲說:「假如是你的部下打來的,就請你告訴他,你很安全,我也很安全,我們的談判進行得非常的順利,全無火藥意味。」
「情報?……」于芄表示驚詫。
潘文甲稍待了一會,偷偷從石級上追上去,但是那裏還有那怪物的蹤影。
「好吧!那我就老實不客氣了,」情報販子說時,揚起了拳頭,伸出了大姆指和小指來幌了一幌。「六萬元!咳!」他咯了一口痰,「噗」的一聲吐到地氈上。「不過第一次和你們交易,我可以八折優待——六八四十八,好吧!就四萬八千元,一個不多,一個不少,不必囉嗦了!」
上樓的樓梯的裝設在門市部的末端,有著一條深長的走廊通進去。由經理室出辦事處,有一個側門,是直通至樓梯口間的,這樣一來就不需要經門市部繞大圈子了。
「很好!」潘文甲伸手在他的肩頭上重重一拍,說:「你到經理室裏去,潛藏在窗框背後,用窗簾捲著身子,不許妄動,有人到經理室裏來和我談判,你聽見我的命令,就出來擒人!」
「不要問我是誰?妳們號稱替人民服務,我卻是替妳們服務,妳們開的是供應社,供應的是文化,我供應的也是文化,叫妳們的總經理來聽電話就是了……」對方又說。這幾句話的聲音,比較響亮,聽得分明。
「也好……。」
「貨色已經看過,我們該可以談價錢了吧!」情報販子說。
間諜與反間諜之中,有情報販子。
潘文甲是個老特務,尤其擅長滲透工作,在匪政權的「社會部」、「統戰部」全擔任過角色,為匪政權建立過功績,地位也相當的高,共黨的組織對他非常信任。這個「文化供應公司」,選定由他來負責主持,從這裏就可以看出共匪對他的信任,和他具有了何等樣的才幹了。
隨著一個黑影踏進了屋子,個子很小,態度龍鍾,搖搖幌幌向經理室大踏步走了進來。
「你可否把這疊文稿交給我,讓我找人翻譯驗明,我們明天再談價錢?」
「潘總經理,有奇事發生了……」于芄喘著氣說。她是個初出茅廬,未見過世面的女郎。
對方報來一陣嘻嘻的笑聲,笑得非常調皮。說:「潘總經理不愧為眼光獨到的老幹家,現在幾點鐘了?」
「潘總經理,你聽著!我的情報是關於越南三邦及法軍下半年度的平亂計劃。這計劃包括經濟計劃,如何接受外援,以及三邦的一個秘密聯合協定,並且還附有『紅河三角洲』地帶的三個軍事新部署的藍圖!」
這位情報販子,露出黃牙哈哈大笑。連忙又沉下嗓子尖酸刻薄地說:「潘大經理,你是個老特工,這種話真虧你能說得出口,你何不乾脆說明要把這疊文件拿去全拍上照片,拍完後再還給我,這一來情報也有了,功勞也有了,一個錢也不要花,這種交易多上算呀!可惜我也是個『老油條』,這種當不會上的,你枉費心機了!」一面說著,一面把那疊文件小心翼翼地摺起,又異常珍貴地把它重新裝到公文封套之內。
于芄怒氣沖沖走了回來,執起電話筒,又出現了方才的聲音:
「信用是用事實表現出來的。自我稱讚,往往輕諾寡信;潘經理是聰明人自然會明白我的話——記著,明天晚上我們用電話聯絡,到時候就可以表現出信用如何!」情報販子說完,一溜煙鑽出門外,他的行動,非常謹慎,兩眼左右一瞟!窺察出確實沒有敵人潛伏,又停下腳步回頭說:「于小姐妳是我畢生難得見的美人兒,假如有興趣的話,我希望找個機會請妳跳跳舞!」
「老早就告訴你了,是越南三邦及法軍下半年度的平亂計劃藍本,包括經濟,接受外援,及三邦的秘密協定……」
一切準備就緒,畢熱躲藏在門市部,薛阿根伏在樓梯口,石保富藏匿在廚房,湯胖躲在經理室窗簾後面,馬白風帶領其他的人員離去,整間屋子的電燈全滅了,剩僅下經理室內辦公桌上的一盞檯燈,發出暗淡的光亮。
「湯胖,你出來!」潘文甲說:「你和薛阿根、石保富、畢熱三個人一同出屋子去,隨便到什麼地方去玩上一個鐘點回來,這裏已不需要你們了!」他知道到這種關頭,不冒險是不成了,毅然發出這項命令。
「別活見鬼,我住無定處,行無定所,你想找我可不容易,還是我來找你吧!就決定明天晚上,同樣的時間先用電話聯絡好不m.hetubook•com•com好?」
「我們這裏是文化供應公司……」潘文甲說。
這間「文化供應公司」表面上是商店組織,實際上如同軍事機構一樣,命令一出,絕對服從,不管喝醉了酒已經回到宿舍裏去睡覺的職員也好,留在門市部正在收拾殘席的工人也好,奉到命令,都以最迅速的行動,趕到辦公室內集合。
潘文甲怦然心動。他想:「我潘文甲,榮膺新命,擔任現在的秘密職務,假如一出馬就收獲了這份重要的情報,這個功勞,可真不小,就等於鞏固了今後的地位。」
「沒事!」潘文甲說:「你們再稍玩片刻就可以回來!」
時間還差三分鐘就是整整一點了,潘文甲的心中忐忑不安,到底這個怪客會不會來?他真實的企圖是什麼?疑雲一團,不可捉摸。
樓下貿易部的幾個工友在收拾殘席,潘文甲不理會這些,從側門走進經理室,執起聽筒便說:
潘文甲一心在注意著那疊文件,對這個情報販子的齷齪行為,不大理會,祇有于芄小姐皺著眉宇,呶起了櫻唇,感到陣陣噁心。
會計員陳銳功——是電報員,密電碼編譯。
「好吧!就依你的。」潘文甲應允了。他有應承了再說的意味;「但是你怎樣給我驗明情報的真實性呢?」
事務員譚天——外勤行動組長。
「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是『共產黨中央政治保衛局中南局華南分局香港特派室主任』。我已經調查得清清楚楚,做這種事情,該瞞糊塗人,別瞞明眼人。我做買賣得找尋對象,像你這樣的主顧,正是我的財神爺;像我這樣的買賣,正是你飛黃騰達,立功紅朝的踏腳石。大家彼此有利,千萬不可錯過機會……」
火伕湯胖——打手。
整個公司上下的員工,除了總經理潘文甲,女秘書于芄,侍衛何澄以外還有十一個人。
「喂,潘文甲!還有一個女人呢?不捨得放她出來麼?你們共產黨老是忘不了財,離不開色……」
「你是誰?」于芄改變了語氣急問。
「真是個怪物!」潘文甲在重返石級時嘆了一口氣說:「而且怪得可怕……。」
湯胖的頭腦簡單,聽過命令之後,就匆匆向經理室趕去。
「小姐!妳的臉孔長得非常漂亮,但是妳的頭腦,卻不如妳的臉孔。我有情報賣給你們,快叫妳們的總經理來說話!」
「我以信用保證,絕對沒有人埋伏暗算你,放心好了!以後還希望多多連繫!」潘文甲送至門口間,故作虛套之語。
薛阿根和石保富全是幹土匪出身的老粗,因為槍法好,得到共黨的賞識,特別提拔,訓練成為特務狙擊手。他們對殺人放火,打家劫舍,原是老內行,現在派到「文化供應公司」裏來掛名做一名工友,本為混淆他人耳目,但表面上一切打雜的事情,仍是要做,這確使他倆感到苦悶。現在聽說要用他們了,便欣然色喜,磨拳擦掌,恨不得馬上就展開廝殺。
後門開出去是一條狹巷,橫貼著石砌小牆,要從石級走上去,差不多高過房子的二層樓面才是馬路。這時,情報販子已不再是老態龍鍾了,他的行動靈活敏捷閃身穿過花圃,如一縷輕煙般向著石級飛竄上去,轉眼間他已走上了馬路,樹影掩藏了他的身形,這個怪客已是鴻飛冥冥了。
「你是誰?找總經理有什麼事?他喝醉酒啦!」接電話的是總經理的女秘書于芄小姐。
潘文甲看過手錶說:「十二點廿五分!」
個子不高,駝背弓腰,似乎營養不良,年紀約在六十來歲,舉止龍鍾,穿著一套陳舊滿染油漬而不合身材的藍格子西裝。那件白襯衫的領口,已可以擠得出油垢,還結上一個紅花點的大領結,說他像個紳士吧,又是如此地不修邊幅;說他是個窮酸吧,又是整套的行頭。不過恁怎樣看去,也不會嚇倒人的。
工役石保富——狙擊手。
「……」潘文甲是個老特務,這樣的對手,畢生還沒有遇過,剎時弄得窘態畢露,兀自說不出話來。
「有一個奇怪的人,打電話來,一定要和你說話!他說有情報出賣……」于芄急切地說。
這些不倫不類的話,瘋瘋癲癲,閃閃爍爍之中又帶著有點挖苦性質,使潘文甲大惑不解。這時,他已有點惱怒,便高聲說:
馬白風的地位,也是個副主任,比潘文甲僅低一級,他感覺到潘文甲當著眾人向他申斥,是故意給他難堪,頓時面紅耳赤,在忿懣情緒之下,便立刻指揮所有沒有任務的人,準備離開公司。
原來,這間所謂「文化供應公司」開門做生意,只是一個幌子,實際上是共匪新成立的一個「滲透性」的間諜組織。這組織並非屬於匪政權的特務機關「社會部」或「統戰部」的管轄,而是共黨「中央政治保衛局中南局華南分局」民族指揮部直轄下的一個機構,任務是指揮赤色文化嘍囉,宣傳文化毒素,及蒐集國際情報。
二樓是貯書室,及一個密不透風,四周裝置防音板的會議室,用來作他們書店以外的機密活動。三樓才是宿舍,那局勢有點像旅館,當中是通行的走廊,兩旁排列著房間,總經理的寢室是在靠街面的位置。
「潘主任,到底是怎麼回事?」副經理馬白風問。「發生了什麼嚴重的問題嗎?」
潘文hetubook•com.com甲無奈何,忙向于芄小姐點首示意,于芄小姐便領著這位怪客出了經理室,由側門出去,轉入走廊直進廚房,將後門打開。
「我是販賣情報的——不必多問,叫妳們的總經理來說話就是了!」
戰爭與和平之間,有政治掮客。
「哈哈……」同樣是那個古怪蒼老低沉的嗓子,先是吃吃地笑了一陣,隨後沉著嗓子說:「潘總經理,由你的性格和行事就可以說明共產黨全無信義!俗語說得好,『疑人勿用!用人勿疑!』你既然相信我,請我到貴公司談交易,何需設伏重重,充滿了殺機。你們的組織連你在內,總共十四個人,出來了八個,還有五個那裏去了?你設伏的動機是要捉我嗎?簡直太笑話了……嗯,讓我想想,大門口一個,樓上一個,房間內兩個還有一位女士。嗯,恰好五個,佈置得太周密了。不過,我絕不怪你,因為這是你們共產黨的看家本領。同時,還要請你放心,把氣量擴大一點,我們以君子風度談交易,絕用不著動武力,請你把那幾個埋伏打手請出來。我再等你二十分鐘!再見。」那個人滔滔不絕,一口氣說完,電話又掛斷了。
「情報販子!」他毫不考慮的回答。
潘文甲再想仔細看下去,情報販子已經伸手將那疊文稿藍圖搶了回去。同時馬上以手指著于芄小姐的手提包,瞪大了眼睛高聲說:「小姐!妳該放下妳的手提包啦,我們做買賣談生意,用不著這樣的緊張呀!要知道這地方是香港,帶私槍是違法的!」
「你要多少錢呢?」潘文甲問。
潘文甲的面孔再次脹得發紫,這是他在共產黨的特務圈子裏未曾有過的難堪。他自認也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兇煞,誰遇著他,也得讓他三分,尤其是手底下人,在他面前,更是連個屁也不敢放。現在為了一份尚未判明價值的情報,被這個其貌不揚的怪客接二連三的挖苦,冷嘲熱諷,肆無忌憚,而且還當著女秘書的面前,使他感到威嚴掃地,無以自容。
開幕的時間是上午九時,其時賀客雲集,汽車階級不少,全是些紅色重要份子。場面舖張揚厲,而且還請來一位名列影星的交際花剪綵。當銀亮的剪刀將攔在大門口間的紅綵剪斷時,從三樓頂平臺掛下的一串足有四丈餘長的鞭炮便燃著了,劈劈拍拍,震天價響,替平靜了上百年的醫院街造成空前未有過的熱鬧,把醫院裏的病人全驚擾得不得安寧。
潘文甲正襟危坐,靜候怪客駕臨,在納悶與恐怖的籠罩下,似乎空氣都凝結了。于芄小姐的胸口,「撲通撲通」地隨著壁上的時鐘跳個不停,這是整個環境下僅有的聲音。
「各位同志,現在發生一件奇怪的事情!」潘文甲以訓話方式說話:「我們要傾全力應付,今天的事情,可能使我們以後的工作順利展開,得到成功;同時,萬一出了差錯,也可能使我們全盤計劃傾覆,希望大家依照命令行事,不得稍有偏差……」
「三四個人沒有問題!」這位掛名廚師的回答。
「哦!還有……」潘文甲忽然又喚住一名同志。「畢熱,你也是一名好打手,你留在門市部,潛伏在書桌子底下,看見人進來,就馬上將門偷偷關上斷絕他的退路!」
潘文甲有不悅之色,但仍是忍耐著一笑置之,繼續說:「你自稱為情報販子,一定是為販賣情報而來了……」
于芄已是神不守舍,胡亂地點頭作答。
「怎麼樣?假如沒有誠意交易,我們便作罷論!」情報販子又說:「反正你們共產黨在香港潛伏的特務機構很多,這裏交易不成,我還可以另找別處;不過我是看在你們新張之喜,想討個吉利罷了!」
來人越過了黑暗處,接近了燈光,他們才看清楚了他的面孔,在一頂寬邊的大呢帽下,首先入目的是一個朝天的岔鼻子,兩顴高聳,稀稀疏疏的幾根八字鬍,一排匏牙齒,黃得可以滴油,尤其前面的兩顆門牙,簡直像一隻老虎鉗子;滿臉皺紋,瘦得像個「人乾」,相貌平庸,與電話中的逼人聲勢,竟是如此不相稱;就是兩雙光溜溜地眸子,炯炯閃爍,帶有充分機智。
當湯胖向三個分別埋伏的同志傳遞這個命令時,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但是命令就是命令,不許有何疑問,只好離去。
「我要的是藍圖!」潘文甲說。
這時,所有的人馬,全集中在辦公室,聽候首腦的命令。在午夜裏突然集合,使大家都感到將有重大的事情發生,而且這正是剛開張的第一天。
「他的電話來了兩次,一定要和你說話……」于芄有點尷尬。
正當工役收拾殘席之時,突如其來地有人打來一個奇異的電話。
這句話分明是鎮壓他們的衝動,制止對方動武的念頭,于芄小姐張惶失措,他怎會知道手提包中有手槍的?潘文甲也目瞪口呆,眼看著這個怪客,表面上雖是老態龍鍾,實際上卻是個機警過人,敢作敢為的角色呢。
首先,對方發出了一陣格格的笑聲,接著,那蒼老而低沉的聲音開始說話:「是潘大經理嗎?久仰大名,如雷貫耳,貴公司新張之喜,我特來道賀,恭喜,恭喜,恭喜……」
事務員伍月雲——外勤行動員。
「好啦!功德算是圓滿了。」情報販子拍著胸脯異常得意和_圖_書地說:「現在我該告辭了,小姐!可否請妳把後門打開?我要從後門出去。因為我不願意和你們的人碰面,人多的時候我常怕難為情的……」
「價錢還是由你要好。免得多費唇舌!」潘文甲說。
晚間筵席大開,觥籌交錯,人聲喧囂,直至午夜始告酒闌人散。等到客人相繼離去時,醫院道才回復了原來的平靜。
「我有情報出賣,要嗎?價錢公道,貨色地道。」對方的嗓子也變得大了些。
在醫院道中段,正對向普仁街東華醫路的側面,有著一座三層四開間門面的樓宇,原是租賃供人居住的公寓,但是在去年春季卻改變了。門面經過裝修,佔了左半面的兩個門面,兩旁裝上玻璃櫥窗,將當中的石柱除去,開出一個平面的大門。由石階上去,是寬大的敞廳,兩旁全都空著,當中裝置一行長型的玻璃櫃檯,沿牆釘滿格子板架,儼然一個大商號的裝置。
時鐘的長針剛指在一時二十分,電話又響了。潘文甲迅速取起話筒,自然又是那怪客的聲音。
「一般人對你們共產黨多不信任,」這位怪客深深吸了一口濃煙,悠閒的吐出煙圈,慢吞吞地說:「但是我卻無所謂,就拿這根香煙說吧,我就敢抽,即算中了毒,也沒有甚麼!」說完,就打了個「哈哈」。潘文甲為表示並無此種陰謀,自己也燃起一支,隨後禮貌的問了一句:「請問貴姓?」
「我們怎樣接洽?」
「我要找你們的潘總經理說話!」對方的喉嚨蒼老,發音低沉,使人很難聽得清楚。
「輕骨頭!」于芄小姐罵了一句。
開幕的那天,掛出一塊漆有五星旗的「華南文化供應公司」的招牌,大家才知道原來是共匪散播紅色毒菌的新機構。
潘文甲眼看著湯胖三個人遠離去後,因為不願意表示懦弱,死盯著屋外不放鬆,匆匆回返經理室中,他在書桌底下的夾層抽屜中,取出了三支手槍,全上了子彈。一支插在腰間,一支藏在檯燈底下,用報紙壓蓋著,隨時就可以取到手中,另一支卻藏在椅子的坐墊下。
「湯胖!你現在一肚子油脂,赤手搏鬥還行嗎?」潘文甲在嚴肅中又帶著輕鬆的態度說話。
「這樣!」情報販子說。一面,他又重新拆開那個封套,將文件鄭重抽出,摸出古董似的老花眼鏡,戴上鼻梁,似乎他還能看得懂法文呢。只見他一張一張,細細地看,嘴裏嘰哩咕嚕,喃喃有詞;一面用指甲不斷挖鼻孔,把挖出的污垢彈落到地氈上。
「我的姓名很多,多得連自己也搞不清楚,和你談交易,暫時還不知道應採用那一個名字好;不過,沒名沒姓又不行,這樣吧!你們共產黨慣好指責別人為戰爭販子,又慣好標榜自己為和平使者,我是一個商人,既不販賣戰爭,又不販賣和平,做的是情報買賣,販賣的是情報,你不如就暫時稱我為情報販子吧……」
「于芄!祇剩下我們兩個人,來應付這個奇異的局面了。」他一面說。
「還有我呢?總經理!」他的保鏢何澄說。
但是他所看見的是什麼呢?夜色深沉,路面是黝黑一片,昏暗的燈光,把雜亂的樹影映成網狀的花紋,增加了恐怖氣息。馬路的岔巷很多,潛伏幾個人是非常容易的事,尤其在石塊砌築的山牆上,亂草萋迷,黑黑的一片,在微風的吹拂下,亂草和樹叢都在抖動,更難分得出是否有人隱藏其中。
「法文我看不懂,在沒有知道內容以前,我不能出價錢!」
潘文甲向她頷首微笑,于芄小姐才把手提包重新關上,再看看壁上的時鐘,還只差一分鐘了。那根紅色的秒針,有節奏地跳動著,和她的心房跳動相比較,是慢得多了。這時,門戶洞開,空氣死寂,差不多連呼吸的聲音也可以聽得見,潘文甲燃著煙捲,處處表露他的鎮靜沉著,但是他的眼睛卻老盯住腕上的手錶,又時常轉移視線到門外。
路面彎曲而傾斜,依著山勢地形開闢,柏油舖的路面,也還相當的寬闊,有公共汽車的行駛線。因為馬路是順山勢開闢而成,左面是一道用石頭砌成的山牆,山牆上面又是一條馬路,這就是香港有名的華貴住宅區「堅道」。沿著馬路,樹木蔥翠,濃蔭蔽空,環境點綴得十分優美。
「不要是有人故意開我們的玩笑吧……」潘文甲的話還未說完,只見大門口間突然飄進一個人影。「來了……」他驚訝失聲地叫起來。
潘文甲和于芄小姐安靜地坐著,等候情報販子光臨。
畢熱應命留下,他是個特務行動員,在習慣上,奉到命令首先檢查槍械。
這時,潘文甲打開了房門,向于芄小姐說話:「什麼事情,值得大驚小怪的?」
潘文甲的臉上火熱,心中也是火辣辣的,恨不得馬上拔出手槍來和這怪客拼鬥,以武力搶奪他的情報;但是又一想,「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這傢伙雖然表面平庸,但既然有膽量單人匹馬闖進來和他談交易,定有來頭。而且大門洞開,有何等樣人潛伏在外面策應,正自不可預料。
「我不討價,你能出多少呢?」
這幾句話聽來茫無頭緒,使所有的人面面相覷。
「好厲害的傢伙……」潘文甲吁了口氣,暗自忖度。由剛才的幾句話證明,那情報販子確實派有人潛伏在屋外窺探動靜,否則在和_圖_書短短的時間內,怎麼會知道湯胖三人已經離去,而屋內仍留下一個女人。
「對了!有情報廉價出賣!」
所有的員工,全是黨方面派過來的,沒有一個人是在當地僱用的,這批人全經過特務訓練,有著工作經驗,而且得到黨的信任。所以這一支人馬,可以說是配合得天衣無縫,實力堅強,足夠在香港這小天地裏展開他們的陰謀活動,而且在必要時,還可以由「統戰部」及「社會部」香港秘密機構裏調出人馬,聽候差遣。
湯胖已經等候得不耐煩了,探出頭來問話:「潘主任……不,總經理,那個傢伙出了什麼花樣麼?」
潘文甲嚥了口氣,拈起了話筒,果然是副經理馬白風打來的,詢問有無意外發生。
「誰?」一個洪亮的聲音發自房內。
潘文甲又說:「各位請馬上準備槍械——薛阿根是神槍手,可以潛伏在樓梯口間,未奉到命令時不許妄動;石保富潛伏在廚房,假如有動靜時,要扼守交通要道,防止有人逃脫!」
「在手中呢!」于芄小姐的嗓音顫動著,下意識地打開她那精緻的尼龍手提包。原來,她的手提包中藏有一支小型的「白郎寧」手槍,她拉開槍膛,檢查了彈藥確實上了「紅膛」,把保險鈕扳開,作應變的準備。
「累兩位久等了!」他露著黃牙,似笑非笑地首先說話,那聲音正如電話裏的一樣。
但因為地段的關係,這地區並不怎樣熱鬧,高樓大廈的洋房很少,機關商號也不多,大半為住戶人家,及星散的零售商店。建築物都是順著山勢築成,排成梯形,高矮不一,有些二層樓的房屋,它的窗戶就和馬路的路面成水平線,當中是一道深坑,下望才是底樓,住戶人家必需要落下一行很深的石階才能進入屋子。
潘文甲再想說話時,電話已經掛斷,回復嗡嗡之聲。他默默的掛上聽筒,皺起眉宇,咬著嘴唇,心中暗自忖度著:這個自稱「情報販子」的人該是個怎樣的人物,說起話來故意裝瘋賣傻,不倫不類,但卻可能非常機警刁鑽。假如真的照他的說法去做,把整個「文化供應公司」變成一座空城,僅留下他一個人,萬一出了什麼差錯,他這個情報室主任的頭銜就會告吹了。
「你貴姓?」潘文甲再追問一句。
「嗯,」潘文甲眨著眼睛一想,便匆匆下樓而去,他在懷疑整間公司的電話很多,而這個打電話人偏挑選了總經理室的一個,也許會有什麼苗頭。
香港西營盤的半山區,有著一條稱為「醫院道」的馬路,那地方,醫院特別的多,而且有一家歷史悠久規模龐大的「那打素醫院」,也許就是那條馬路因此得名。
「最低限度,你帶一把刺刀,防身之用!」潘文甲再關照他說。
這傢伙倒是大模大樣的,老實不客氣地坐在沙發椅上。抬起了一條大腿,不住地搖幌,摸起一根香煙,翹起嘴唇啣著,還在等候別人替他點火呢。
潘文甲想到此處,不免疑竇叢生,感到困惑。他的隨從衛士何澄和女秘書于芄,一直呆立在他的身旁,默默向他望著。
「別多問,你帶領沒任務的同志,迅速離開公司,約過兩個小時後回來!不過,你在約末隔二十分鐘的時光,可以打一個電話給我連絡,就知道有無異動了!」
于芄來到總經理的房前敲門。
「你住在什麼地方?可否留給我一個地址,我決定後,馬上登門拜訪……同時付現……。」
于芄小姐的情緒過度緊張,緊捏著手提包僵呆地坐著,還不斷的疑神疑鬼,注意屋外有沒有另外的人闖進來。還是潘文甲比較老練,充分表現了鎮靜,這自然是因為這位平庸的來客,並不顯得怎樣可怕,使他的緊張心情,為之鬆弛。燃著打火機,替這人將香煙點上。
潘文甲慌忙展開那疊文稿,于芄小姐也伸過頭來觀看。那些紙張全是薄得透明的防水油紙,用藍色複寫紙抄錄的,字跡細得幾乎要用放大鏡才能看得清楚,上面全是法文,潘文甲一個字也看不懂。費了幾許周折,擔了多少驚險,好容易才看到這份情報,那知道竟然一個字也看不懂,潘文甲未免有點懊惱。再翻閱下去,還好,有三張藍圖,是用晒圖紙晒成的。潘文甲在沒有派到香港來之前,曾奉命到越南去視察過,對越南的地理較熟,一看知道是「紅河三角洲」地帶,圖上繪註了許多軍事符號,證明確是軍事部署的藍圖無疑。
以那間公司而言,顧名思義,自然是售賣書籍文具等類的用品。但既然於做買賣,為什麼要選擇這種偏僻冷靜的地點呢?不消說,內中自然另有原因。
事務員畢熱——外勤行動副組長。
潘文甲留下于芄小姐一人,這原因自然是多上一個人可以有個照應,壯壯膽子,而且于芄是他的女秘書,留在身旁也正有藉口。同時,他知道這位自稱情報販子的人,可能有眼線潛伏在屋外,注意屋子內的動靜,在湯胖三人出屋之際,他的兩眼偷偷地向屋外掃射了一番。
情報販子的話意,暗示得非常明顯,假如潘文甲失去這個機會,使這份情報被其他的機構得去,在共黨的特務圈子內,便充分表現了他的低能了!
豁朗一聲,電話掛斷了。
潘文甲首先站起來,恭迎這位怪客。于芄小姐卻神色不安地緊捏著皮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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