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沉思了一會兒後,臉色驟變。
一九二〇年秋天,康妮和克利夫回勒格貝老家來。姊姊愛瑪因憎恨弟弟的失信,已到倫敦租了間小房子住了。
她除了聽其自然以外,還有什麼方法?愛瑪.查泰萊小姐臉孔清瘦而傲慢,有時也來這兒看望他們,看見一切都沒有變動,覺得很得意。她永遠不能寬恕康妮,因爲康妮拆散了她和她弟弟的默契團體。這是她——愛瑪才應該做的事,幫助克利夫寫他的小說和書,查泰萊的小說,世界上一種嶄新的東西,由她們姓查泰萊的人經手產生出來。這和從前的思想言論,是毫無共通性和聯繫的。世界上只有查泰萊的書,是新穎的、是純粹的、是個人的。
「她愈來愈清瘦了……憔悴了,這不是她本來的樣子。她可不是那瘦小的沙丁魚,她是躍動的蘇格蘭白鱸魚。」
爲什麼呢?這是鏡中遊影之一。
然而康妮卻猜出了她的父親對克利夫說了些什麼,而克利夫默默地把它藏在心裡。她知道,不管她是否守活寡或是與人私通,克利夫都是漠不關心的,只要他不確切地知道,和不必一定去知道。眼所不見、心所不知的事情是不存在的。
起初,康妮極力地幫助他。她覺得很興奮,他單調地、堅持地給她解說一切的事情,她得專注的去回答和了解,彷彿她整個的靈魂、肉體和性|欲,都得甦醒,而穿過他的小說裡,這使她興奮而忘我。
「除非妳願意!否則不用再多說了。」她的父親忙著補充。
克利夫對於他的小說的褒貶,幾近病態地敏感。他要人人說他的小說好,是絕無僅有的最佳作品。他的小說都在一流的雜誌上發表;因此照例受人讚美和批評。但是批評之於克利夫,如同刀刺肉般的酷刑,彷彿他全部生命都在他的小說裡。
目前康妮和克利夫在勒格貝差不多兩年了,他們過著很恬靜的生活,全神貫注於克利夫和他的著作上。他們對於這種工作的共同興趣日益濃厚。他們談論、爭執,好像行文結構中,眞正地有了什麼發生似的。
她款待這些客人——其中大部分是些男子。她也款待著克利夫的不常來的貴族親戚們。因爲她很溫柔,臉色紅潤,略帶村姑的純樸,有那易生色斑的嫩白的皮膚,大大的藍眼睛,褐色的頭髮,溫和的聲音和圓潤的和-圖-書腰部,所以人家把她看成一個不大時髦卻富有風情的女人。她像一條「小沙丁魚」,胸部稍微扁平,臂部細瘦。
「守活寡!這話是什麼意思?」康妮漠然地問道。
然而他是絕對地依賴她的,他是無時無刻不需要她的。他雖魁偉壯健,卻不能照顧自己。他雖可以坐在輪椅裡把自己轉來轉去,還有一種自動車,可以到林園裡慢慢地兜兜圈子;但是獨處的時候,他卻像個失去主宰的東西了。他需要康妮陪著,讓他相信自己是存在的。
〈管妳是什麼,查泰萊男爵夫人,我們才不輸給妳!〉村人的這種固執的態度,起初很令康妮不安、沮喪。當她對礦工的妻子們表示好感的時候,她們那種奇怪的、猜疑的、虛偽的反應,使她覺得難以忍受;然而卻常常聽見這些女人們用著半阿諛的鼻音說:「別看小我,查泰萊男爵夫人還會和我搭訕呢!」可是她們態度卻很惡劣,這也使康妮覺得受不了。這是不能避免的!因爲他們是不可救藥的異教徒。
過後,他想把守活寡這樁事和康妮談。但是他開不了口。他和她同時是太親密而又不夠親密。在精神上,他們是合一的,但在肉體上,他們是隔絕的,有關肉體的事,兩人都羞於啓齒。他們好像是很親密,卻又覺相隔遙遠。
「毫無斑點的白鱸魚!當然了。」克利夫加強說。
這並不是因爲她和克利夫不孚眾望,僅僅是因爲他們和礦工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罷了。在特蘭河以南的地方,這種人與人間的二端隔閡,也許是不存在的。但是在中部和北部的工業區,他們間的隔閡是言語所難形容的。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各不相關。
康妮總覺得他和民間來往太少了。礦工們在某種意義上,是他的佣人,但是在他看來,他們只是物件,而不是人,他們是煤礦的一部分,而不是生命的一部分,他們是一些粗卑的怪物,而不是像自己一樣的人類,但在某種情境上,他卻又懼怕他們,怕他們看見自己的這種殘廢。他們奇怪的粗鄙的生活,在他看來,彷彿像刺蝟的生活一樣違反自然。
克利夫試著不在乎他們,康妮也學會了;她經過村裡時,目不斜視,村人呆望著她的表情,好像她是會走路的獵人一樣。當克利夫和他們交談時候,他和_圖_書的態度是很高傲、很輕蔑的,因爲這不是講究親切的時候。事實上,他對於任何不是同一階級的人,總是很傲慢而輕蔑的。他堅守著他的地位,一點也不想與人和睦相處,他們不喜歡他,也不討厭他。他只是世事的一部份,像煤礦場和勒格貝屋子一樣。
(康妮心裡明白這一切。)
但是自從他半身不遂以來,反而變得很膽怯。除了自己的僕人外,誰也不願意見。因爲他得坐在輪椅或小車裡,他付高價給裁縫師,依舊把自己打扮得很講究,和往日一樣,結著邦德街買來的講究的領帶;他的上半身,和從前一樣的時髦動人。他的臉色紅潤,寬大的肩膀,反而有著牧人的粗獷氣息。但是他那寧靜而猶豫的聲音,以及他的勇敢卻又令人懼怕,果斷又疑惑的眼睛,卻顯示著他率眞的天性。他的態度常常忽而傲慢,忽而又謙遜、自卑,然後就畏縮下來。
勒格貝山莊,僕人們……都形成了鬼影,而不是現實。康妮也常到花園裡和林間散步,欣賞那裡的幽靜和神秘,踏著秋天的落葉,或採摘著春天的蓮馨花。但是每一步伐,都像是幻夢。橡樹的葉子,在她看來彷彿在鏡子裡搖動,她自己是書中的人物,採著蓮馨花,而這花兒只不過是些影子,或是記憶,或是一些字。她覺得什麼也沒有,沒有實質,沒有接觸,沒有聯繫!有的是與克利夫的共同生活,以及一些無窮盡的長談和心理分析,只有這些麥爾肯爵士所謂的底子裡一無所有的,而不能長久的小說。爲什麼底子裡要有什麼東西?爲什麼要流傳久遠?我們何不「得過且過」?
勒格貝是個褐色石築的長而低的老屋。建築於十八世紀中期,後來因時加添補而凌亂不堪,直至成了一座毫不出色的大房屋。它坐落在一個高丘上,在一個很優美的滿是橡樹的老園中。可惜得很,從這兒看得見附近煤礦的烟霧成雲的烟囪,和遠處濕霧朦朧中的小山上的達哇斯村落這村落差不多挨著園門開始,極其醜陋地蔓延一哩之長,一排排破舊骯髒的磚牆小屋、黑石板的屋頂、尖銳的屋角,帶著無限悲愴的感覺。
他遠遠地關懷著他們;這必須像透過顯微鏡去看一樣。他和他們是沒有直接接觸的。除了因爲習慣關係和勒格貝,因爲家族關係和愛m.hetubook.com.com瑪接觸外,他和任何人都沒有眞心的接觸。什麼也不能眞正接觸他。康妮自己也覺得沒有眞正地接觸他。也許他根本就沒有什麼可以接觸的東西,他是否定人類的交接的。
那是她在勒格貝的第二個冬天了,她的父親對她說:
「守活寡!」克利夫重複道。
勒格貝和達哇斯村落,是互不往來的,村裡人見了他們,也不脫帽,也不鞠躬。礦工們見了只是眼睜睜地望著;商人見了康妮舉舉帽子,和對任何熟人一樣,對克利夫歉疚地點點頭;他們之間的來往只止於此了。他們之間有個無法溝通的深淵,雙方都抱著一種心照不宣的仇恨。起初康妮對於村人這種無知的仇恨,很覺痛苦。後來她也習以爲常;反而覺得那是一服強身劑,是予人以一種生趣的什麼東西。
「我恐怕守活寡的生活不太適合康妮。」
因此男子們,尤其是年紀不輕的男子們,都對她大獻慇懃。但是,她知道如果對他們稍微表示一點輕佻,那便足使可憐的克利夫深感痛苦,所以她從來不讓這些男子們有機可乘。她保持著嫻靜而淡漠的態度;她和他們從不親密交往,她也沒這個意思。這一點倒使克利夫鬆了一口氣。
然而,世事就是如此,一切都是注定的!這是有點可怕的,但是爲什麼要反抗呢?反抗是沒有用的。事情還是一樣繼續下去。這便是生活,和其他一切一樣!在晚上,那低低的黝黑的雲天,浮動著一些斑斑的紅點,腫漲著、收縮著好像令人痛苦的火傷;那是煤場的一些高爐。起初,這種景色使康妮很害怕,她覺得自己活在地窖裡。以後,她漸漸習慣了。早晨醒來的時候,天又下起雨來了。
克利夫的親戚們對她也很親切。她知道這是因爲她不使人害怕;她也知道如果你不使這些人有點怕你,他們是不會尊敬你的。但是她和他們也是保持君子之交。她接受他們的和藹和輕蔑,她讓他們了解用不著劍拔弩張,她和他們是毫無眞正的關係的。
克利夫的朋友——實際上只是些相識——很不少,他常把他們請到勒格貝來。他請的是各種各樣的人,批評家、作家、一些歌頌他的作品的人們。這些人都覺得被請到勒格貝來是很榮幸的,於是他們歌讚他。
他們的物質生活也很欠缺。她得監督家m.hetubook.com.com務。那多年服侍過佐佛來男爵的女管家,是個乾枯了的、毫不苟且的老東西——她不但不像個女僕,更不像個女人。——她侍候他們已經有四十年了。其他的女僕也不再年輕了,眞可怖!在這種地方,你除了任其自然以外,還有什麼法子呢?所有這些數不盡的無人住的空房子,所有這米德蘭的習慣,被機械式維持的整齊清潔!一切都很有秩序的、很乾淨的、很精密的、甚至很正常的在進行著。然而在康妮看來,這只是有秩序的無政府狀態罷了。那兒並沒有感情的熱力在互相維繫。整個房子陰鬱得像一條冷冷清清的街道。
當這年輕的貴族回家時,誰也沒有歡迎他;沒有宴會,沒有代表,甚至連一朵花也沒有。只有他的汽車在陰鬱的潮濕空氣裡走著,經過那侷囿的斜坡,有一些灰色的綿羊在那裡吃著草——來到了那高丘上黑褐的屋門前時,一個女管家和她的丈夫在那裡等候著,預備幾句寒暄歡迎的話。
他們共同工作著,這便是生活——處於空虛中的生活,除此而外,便沒有其他了。
克利夫自稱勒格貝比倫敦可愛。這地方有一種特有的、堅強的意志,居民有一股強大的欲望。康妮奇怪的想著,他們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旁的東西;無論如何,他們是沒有見解和思想。這些居民和這地方一樣,形容枯槁、醜陋、陰鬱且不和睦。不過在他們含糊不清的土話裡,和他們在瀝青地的路上,曳著釘底鞋,一群群的散工回家時候的嘈雜聲裡,卻有些什麼可怕而帶點神秘的東西存在。
可是他也是雄心勃勃的。他寫些小說,寫些關於他所知道的人事物的小說;這些小說寫得既刁巧,又惡辣,卻又神秘得沒有什麼涵意。他的看法是異於常人的、奇怪的,可是卻沒有使人能眞正接觸的東西,一切都好像在虛無縹緲中發生。而且,因爲我們今日的生活層面,大多是人工燈光構成的一個舞台,所以他的小說都是很忠實於現代生活的,說得確切些,是很忠實於現代心理學說的。
「空無一物!」這是什麼意思?批評家們讚美他的作品,克利夫也快熬出名氣了,而且他的作品還能賺一筆錢呢!:她的父親卻說他的作品空無一物,這是什麼意思?他要他的作品裡有什麼東西?
因爲康妮的觀點和一般青年一樣,偏和_圖_書重在眼前;將來與現在的相接,是不必彼此相屬的。
康妮的父親,當他到勒格貝作短促的停留時,對康妮說:「克利夫的作品是巧妙的,但底子裡卻空無一物!那是不能長久的……」康妮望著這位世故的魁偉的蘇格蘭老爵士,她的眼睛,她的一雙驚異的藍色大眼睛變得模糊起來了。
「康妮,我希望妳不會因爲環境的關係而守活寡。」
康妮是住慣了坎斯頓,看慣了蘇格蘭的小山,和蘇色克斯郡的海濱沙堆的景象,那便是她心目中的英格蘭。她用年輕人的忍耐精神,把這無靈魂、醜惡的煤礦區米德蘭瀏覽了一遍;那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可怕的環境,最好別去想它。從勒格貝那些陰鬱的房子裡,她聽見礦坑裡篩子機的鑠鑠聲,起重機的噴氣聲,載重車換軌的響聲,和火車頭粗啞的汽笛聲。達哇斯的煤場在燃燒著,已經有數年了,要熄滅它非花筆大錢不可,所以只好任它燒著。風從那邊吹來的時候——這是常事——屋裡便充滿了腐土經焚燒後的硫磺臭味。空氣裡也帶著一種地窖下的什麼惡臭味。甚至在毛莨花上,也舖著一層煤灰,好像是惡天降下的黑甘露。
「怎麼不適合她?」他強硬地問道。
她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好的地方。
康妮和他互相依戀,但和一般夫妻一樣,各自保持著相當的距離,因爲終身殘廢的打擊太大,所以使他失去了輕快和自然。他是個負傷的人,因此康妮熱情地憐愛他。
無論什麼事,都不像是真正地發生過,因爲她幾乎和外界隔絕了。他和克利夫活在他們的理想國裡,在他的著作中過著生活。她款待著客人——家裡常高朋滿座。日子便是如此這般地飛逝而過。
當他和克利夫單獨兩人在一起而沒有旁人的時候,他把同樣的話對他說:
這兒的牧師,是個忠於職守的好人,約莫六十歲的和藹老人家;村人的「別管我的事!」的冷漠態度把他差不多變成了一個無足輕重的人了。礦工的妻子們幾乎都是循道會教徒;而礦工們卻是無此信仰的。但是即使牧師所穿的那套制服,也就夠村人把他看成是一個異常的人了。是的,他是異常的人,他是亞士比先生,一個傳道和祈禱的機械。
雖然,在表面上,村人對於克利夫和康妮還有點同情。但是在骨子裡,雙方都抱著:〈別管我的事!〉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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