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思了片刻,說道:「也許!」然後她抬頭看著他。「我不願意克利夫知道……甚至不願讓他起疑心。那會使他太痛苦了。但我並不以爲那有什麼錯,你說是不是?」
奇怪的是他並沒這樣做。他在午後茶點的時候,拿著一束紫羅蘭和百合花回來,依舊帶著那喪家犬的神氣。康妮有時自問著,他是不是就是拿這種不變的神氣,作爲克敵的一種假面具。他眞是一隻這麼可憐的狗嗎?
「我知道!我知道!應該是這樣的!妳對我實在太好了……」他可憐地叫著。 她很奇怪爲什麼他要這樣可憐巴巴的。「你不再坐一會兒麼?」她說。他向門邊望一望「克利夫男爵。」他說:「他,他不會?……」
「啊!」他興奮地對她說,「我聽妳說這句話,比聽妳說愛我更開心!這裡面的含意深沈多了呢……那麼下午再會吧。我現在要做的事情多著呢!」他謙恭地吻了她的兩手,然後走了。
「女人們多數是這樣的。」他說,然後又修正的說。「我的意思是說:人家都認爲女人是這樣的。」
然後,他舉起他的頭,用那閃爍的、帶著熱切的懇求的兩眼望著她,她完全不能自主了,她的胸口裡泛流著一種對他回答的無限的慾望;她可以給他一切一切的。
這是克利夫盲目地沽名釣譽的天性,他渴望使功名浮游於無定的大千世界(其實這世界是他自己陌生而且懼怕的!)這一點使康妮非常驚訝,從她那老而益壯的老父麥爾肯爵士身上,康妮知道藝術家們,有的是用吹牛方法,使自己的「產品」增色的。她父親用的是些老方法,這些方法是皇家畫院的院員們兜售他的作品時所通用的。至於克利夫呢,他則利用各種新的宣傳方法。他把各樣的人請至勒格貝來,他雖不至於奴顏婢膝,但又由於急欲成名,簡直是無所不用其極。
父親又提醒她說:「康妮,你爲什麼不找個情人呢?那對妳會有好處的!」
他發出勉強而急速的苦笑。
她在勒格貝非常地快樂。她用這種種快活和滿意去激勵克利夫,所以他在這時的作品寫得最好,而且他也迷糊地覺得快活。
然而,樹林也不是一個真正避難的地方,因爲她和樹林間也沒有眞正的接觸。這祇是她可以暫時擺脫其他一切的一個地方罷了。她從來沒有接觸過樹林本身的精神——假如眞有這種怪誕的說法的話。
「爲什麼要恨你呢?」她問道。
她的起居室,是這大厦裡唯一的華麗新式的房子,在勒格貝只有這個地方能夠表現出她的個性。克利夫是從來沒有到過這房子的;而她也很少請人上這兒來。
但是偶然的戀愛一下,藉以調劑身心,也是一件好事,他並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反之,他對一切自然、出自內心的愛,是熱切地感激,感激得幾乎流淚的。在他蒼白的、無情地、幻滅的臉孔後面,他的童稚靈魂,對那女人感恩地啜泣著,他焦急地要去親近她;而同時,他的被人摒棄的靈魂,卻告訴自己應該遠遠地躲開她。
這個三十歲的青年,雖然正走霉運,但是克利夫卻毫不猶豫地把他請到勒格貝。麥克里斯大概擁有幾百萬的觀眾;而正當他被時髦社會所遺棄時,居然能被請到勒格貝來當上賓,在感激之餘,毋庸置疑地,他便要幫助克利夫在美國成名起來。不露馬腳的吹噓,是可以使人赫赫顯名的!——不管出的是什麼名——尤其是在美國,克利夫是個具有潛力https://m•hetubook•com•com的作家;而且名聲正在昇起。還有,麥克里斯曾在他一齣劇本裡描寫克利夫偉大的情操,使克利夫成爲大眾的英雄——直至他發覺自己其實是受人嘲弄了的時候爲止。
他有些地方倒是令康妮喜歡的。他並不擺架子,對自己也沒什麼飄飄欲仙的想法。克利夫所要知道的事情,他說的有條有理,又簡潔,又實際,且不誇張或任性。他知道克利夫請他到勒格貝來,是爲了要利用他,因此他像一個狡猾老練的大腹商賈似的,態度冷靜地讓人盤問種種問題,而他也能從容大方的回答。
他整個晚上堅持那種用以掩藏自己的喪家犬的神氣,雖然克利夫已看穿了這神氣裡面的厚顏無恥。康妮卻看不出來,也許因爲那種厚顏無恥並不是對付女士,而專是用來對付男子和他們的傲慢與專橫。麥克里斯這種無法掩飾的內在的厚顏無恥,便是使男子憎惡他的原因。只要他一出現,那管他裝得多麼斯文,上流人士還是引以爲恥的。
「是的,那是一定的!」他突然地回轉頭去向她說。「那是虛無的!成功並不代表什麼,甚至大眾也是多餘的。我的戲劇裡,並沒有什麼特殊之處。沒有!和天氣一樣……是一種不得不這樣的東西……至少目前是如此。」
她覺得自己好像漸漸地萎靡凋謝了;她知道和一切都斷絕了聯繫;她已與實質的、有生命的世界脫離關係。她只有克利夫和他的書,而這些書是沒有生命的……裡面是空無一物的!只是一片片的空虛罷了。她隱約地知道,但是她卻覺得好像拿自己的頭去碰石頭一樣。
「爲什麽我不關心你呢?」
「錯?天呀,決沒有的!妳只是對我太關心了……使我有點受不了罷了,這有什麼錯呢?」他轉過身去,她覺得他好像快哭了。
「爲什麼?」康妮問道。
「不,我來找你。」她說。
在他的靈魂深處,他的確是反對社會的局外人(他內心裡也承認這個)。雖然他表面穿得那麼入時。他的離群孤立,在他看來,是必要的;正如他表面上是力求從眾,奔走名流門第,也是屬於必要的一樣。
「但是我們可以避免讓克利夫知道吧!是不是?」她懇求著說,「那一定會使他受不了的。假如他永遠不知道,永遠不猜疑,那該有多好。」
「有的人是這樣的。」他答道,然後以一種熟練的、諷刺的語氣說:「但是,妳自己呢?妳自己不也是孤寂的人麼?」康妮聽了有點吃驚,沉思了一會兒,然後答道:「也許有點兒,但和你的孤寂是不同的!」
「那麼就娶一個美國女子吧。」克利夫說。
其實,他是沾光了。她是從麥克里斯堅挺在她裡面時,用主動去得到性的滿足的果實的。當然他不會了解這個的,要是他知道了,他是決不會感謝的!
「啊,實在太美好了!」她戰慄地低語著;她緊貼著他,現在她完全鎮靜下來了。而他呢,卻孤寂地、帶著幾許驕傲的神氣,躺在那兒。
他微笑著,烱烱有神的褐色眼睛又向她望著。
當他們在客廳裡點著蠟燭要就寢時,他找到機會對她說:
「啊!大概沒有了!不管我是個好作家,還是個壞作家,但我總是一個劇作家,毫無疑問,我除此以外,沒有別的天賦了。」
他們繼續互通書信,偶爾也在倫敦相會。她依舊喜歡在他極度高潮完畢後,去主動得到那種強烈的肉體快|感。他也依舊喜歡滿足她。這一點便足以維繫他們之間的關係。
她和*圖*書覺得他發出了一種急迫的求援,這使她著慌了。
「啊!美國女子!」他空洞地笑了起來。「不,我曾叫人替我找個土耳其女子,或者一個一個比較近乎東方的女人。」
那年冬天麥克里斯來這兒住了幾天,他是個年輕的愛爾蘭人,他寫的劇本正在美國上演,過一筆大財。他曾有一時,頗受倫敦時髦社會的熱烈歡迎,因爲他所寫的都是時髦社會的故事。後來,這些時髦社會的人們,才忽然領悟到自己只是被這達布林街的小混混所嘲弄了,於是來一個反擊。麥克里斯的名字遂成爲最下流、最被輕視的字眼了。他們發覺他是反英國的,這一點,是罪大惡極的!自此倫敦的時髦社會,把他話罵得體無完膚,把他像一件髒東西似的丟在垃圾桶裡。
她神魂顛倒地呆望著他,他走了過來,兩手緊緊地握著她的兩腳,他的臉伏在她的膝上,一動也不動,她已完全被迷惑住了,在驚駭中俯望著他的柔嫩的頸背,覺著他的臉孔緊壓著她的大腿。她茫然迷失了,不由得把她的手,溫柔地,憐憫地,放在他的無抵抗的頸背上;他全身戰慄了起來。
「啊,那麼……我可以握一下妳的手嗎?」他突然地問道。兩眼催眠似的凝視著她,他這樣懇求,直接撼動了她子宮的深處。
「你還獨身嗎?」康妮問道。
早餐是在各人的寢室裡;克利夫通常在午餐以前是不出來的;喝過咖啡後,麥克里斯逐漸地煩躁起來,不知做什麼好。這是十一月裏美麗的日子……在勒格貝,這算是美麗了。他望了望那淒涼的林園。上帝喲!這是一塊什麼地方!
現在,她和麥克里斯在火爐邊相對坐著談話。她問及他的父母、他的兄弟的事情……以及他自己的事情,康妮聽來覺得有趣而神秘,而當她有了同情的時候,階級的成見便頓然消失了。麥克里斯爽直地談著他自己的事,很誠實地,披露著他的痛苦,冷淡的、喪家犬的心情,然後流露出他成功後的一種報復的高傲。
「對誰慷慨?」
康妮不做聲。這是眞的麼?也許。可是麥克里斯的任性,有著某種使她迷惑的力量。他已經飛黃騰達了,而克利夫卻還在原地匍匐。也可以說,他已經把世界征服了,這是克利夫所望塵莫及的。難道麥克里斯的方法和手段,會比克利夫的更卑鄙麼?難道克利夫的自吹自擂的登龍術,比那可憐無助的人以自力掙扎前進的方法更高明麼?「成功」的女神後面,跟著成千張嘴垂舌的狗兒。那個先得到她的便是狗中的王者!所以麥克里斯可以高舉著他的尾巴的。
「他是個虛有其表的傢伙……他時時準備向我們攻擊。」
「我!」他有點凶暴地說:「我不會讓他知道什麼的!你看吧。我,我會自己去洩露!哈!哈!」想到這個,他不禁自嘲的冷笑起來。她驚異地望著他。他對她說:「我可以吻吻妳的手再走嗎?我想到雪菲爾德走一趟,在那兒午餐,如果妳喜歡的話,午後我將回這裡喝茶。我可替妳做些什麼事?我可以確信妳不恨我麼?——妳不會恨我吧?」他一口氣說完了這話。
「金錢!」他說。「金錢是一種天性!把錢弄到手是一個男子的天賦本能。不論你幹什麼,都是爲了錢,不論你玩什麼把戲,也是爲錢。這是你天性中的一種本能,你一旦開始賺錢了,你便會繼續賺下去!」
他傾慕地望著她。「是的,查泰萊夫人,那是困難的!我覺得……請妳原諒我說這話:我覺得我不能跟一個英國女子,甚至和-圖-書不能跟一個愛爾蘭女子結婚……」
他是個奇特的情人,他不能克制地戰慄著;又同時冷靜地默聽著外界的一切動靜。
「你除了寫劇本外,還有弄錢的方法嗎?」克利夫問道。
然而,當她覺得快活而使人激勵的日子完全過去時,她又變得頹喪而易怒,克利夫是多麼愚蠢啊!要是他知道個中緣由,也許他還願意她和麥克里斯重新相聚呢!
而她呢?除了知道自己願委身與他之外,其他都不在乎了。慢慢的,他恢復了冷靜,而且安靜起來了。她憐憫地愛撫著他在她胸前的頭。
然而這個達布林街的雜種狗,卻還帶著僕人,乘著漂亮的汽車旅行著。
「我想大家都對他太冷酷了。」康妮說。
「我真的是這麼孤寂麼?」他一邊問,一邊苦笑,好像他牙痛似的。好矯情的微笑!他的眼睛裝滿憂鬱、忍痛的、幻滅的和懼怕的神氣。
他等了好久……她終於來了。
麥克里斯乘著一部漂亮的汽車,帶了一個司機和一個男僕來了。他穿得相當體面!看見了他,克利夫鄉紳的心理便感到一種退縮,麥克里斯與他的外表並不陪襯,更確切的說應是表裡不一的。這點在克利夫看來是毫無疑義了。可是克利夫卻對他很友善;對他驚人的成功表現出無限的羨慕。在半謙卑半傲慢的麥克里斯身邊,成功光芒四射的籠罩著他,使克利夫整個的威嚇住了;因爲他自己也是想把靈魂賣給「成功」的。
「當然妳不知道啊!我恐怕妳把任性妄爲都認爲是慷慨了。」
只這一點便足以給她一種微妙的自信,予她一點盲目的驕傲。那是一種對於她自己的力量的機械性的自信,同時,這使她很快活。
「啊,好吧!」
康妮是愛上他了,但是她卻設法抑住眞情,坐在那兒若無其事地刺繡著,讓他們去談話。至於麥克里斯呢,他不露痕迹地;完全和昨晚一樣,憂鬱、專心,而又冷淡,和男女主人像隔幾百萬里似的,只和他們禮尚往來,而不願意獻點殷懃,康妮覺得他一定是忘了早上的事了!但是他並沒有忘掉!他知道他所處的境地……他仍舊是屬於圈外的人,在那些天生被摒棄的人所處的那個地方。這回的戀愛,他毫不在乎。因爲他知道這戀愛是不會把他從一隻無主的狗|從一隻戴著鎖鍊到處受人怒罵的無主狗,變成一隻幸福的上流社會犬的。
他叫僕人去問查泰萊夫人要他幫忙什麼,因爲他打算乘車到雪菲爾德走走。僕人回來說,查泰萊夫人請他上她的起居室裡坐坐。
可是麥克里斯卻仍住在貴族的梅惠區裡,而且走過邦德街時,竟然一表堂皇,儼然貴族;因爲只要你有錢,縱令你是個下流的人,最好的裁縫師也不會拒絕你的惠顧的。
他舉頭望著她。他似乎看透一切。同時,又像一個在深夜裏哭喊的小孩,從他的內心向她哭喊著,使她的子宮都深深地震盪著。
「你以爲你一定會成爲一個成功的劇作家嗎?」康妮問道。
「這房子真是可愛。」他一邊說,一邊怪異地笑著,露著牙齒,彷彿這微笑使他痛苦似的,「居高臨下的,妳眞是聰明啊!」
麥克里斯很快看出她對他有好感。他那有點浮突的褐色的眼睛,不經意地望著她。他打量著她,考量著她對他的印象到底有多深。他和英國人在一起的時候,是永遠受人漠視的。甚至有愛情也不管用。可是女子們有時卻會爲他顛倒……是的,包括英國女子們呢!
「可不是嗎?」她說。
「不,我不恨你。」她說,「我覺得你很可愛。hetubook.com.com」
「我今年三十歲了……是的,三十歲了。」麥克里斯一邊銳敏地說,一邊怪異地笑著,這笑是空洞的,而又帶苦澀的。
「但是你怎麼還覺得孤寂呢?」康妮問道。
他是個容易顫抖和興奮的情人,高潮很快地掀起,一會兒便結束了。他赤|裸裸的身體,有一種孩子似的毫無抵抗的東西:他像一個赤|裸裸的孩童,他的抵抗力全在於機智和狡猾之中,而在他狡猾的本能收起來時,他則顯得相當單純,更像一個孩子,嫩稚的肉體卻在拚命地掙扎著。
然後,悄悄地浮游而渡,像一隻老鼠在一條黑暗的洞裡一樣。
「總之,你這樣年紀已經有這種成就,是很了不起了!」克利夫吃味的說。
「但你得有個開始才行!」克利夫說。
然而,康妮感覺到有種與日俱增的不安存在,因爲她與外界隔絕,所以不安的感覺便瘋狂似地把她佔據。當她要寧靜時,這種不安便牽動她的四肢,當她要舒適地休息時,這種不安便挺直起她的脊骨,它在她的體內、子宮裡,到處跳動著,直至她覺得非跳進水裡去,用游泳擺脫它不可,這是一種瘋狂的不安。往往使她毫無緣由地狂跳起來——她漸漸地消瘦了。
「難道妳以爲他會幹些什麼好事?」
「我相信他有某種慷慨之心的。」
「這點我就不太清楚了。」
「但是……」她說,看他的神氣,令她有點喘起氣來。「你的確是孤寂的,不是麼?」
不管倫敦最高級區的裁縫師、商人、理髮師、鞋匠,怎麼樣去打扮麥克里斯,他都不像是個英國人。不!不!他很明顯地不是英國人;他的平板而蒼白的臉孔,他的舉止和他的怨恨,都不是一個英國人所有的。他的委曲與憤懣;都會在舉止中流露出來,這些是一個眞正的英國紳士所不齒的。可憐的麥克里斯,因爲他受過了冷眼和許多攻擊,所以現在總是處處留神、小心謹慎,有點像狗似的把尾巴藏在兩腳間。全憑著自己的本能,尤其是他很厚顏的用他的戲劇在社會上替自己打開一條路,直到出了名,他的劇本得到了觀眾的歡心。也以爲受人冷眼和攻擊的日子即將過去了。唉!誰知道其實並不然……而且似乎永遠不會過去呢!因爲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的。他渴望得到不屬於他的——在英國的上流社會裡生活。但是上流社會卻冷酷無情的給他以種種攻擊!相對的,他是多麼地痛恨他們哩!
這種不安,有時會令她狂奔越過林園,拋開了克利夫,在草叢中俯臥著,這樣使她覺得可以擺脫她的家——擺脫她的家人和周遭的一切。樹林是她唯一的安身處,她的避風港。
康妮忽然地對他產生同情起來,她的同情裡有憐憫,也有點煩厭,這種同情差不多接近愛情了,這個受人排擠、受人唾棄的人!人們說他是淺薄無聊!但是克利夫卻比他更有過之而無不及,不但喜歡自作聰明,而且蠢笨得多呢!
「我可以找妳去嗎?」
他很清楚他和克利夫的關係如何。他們倆像是一對異種的狗,原應互相張牙舞爪的,卻因爲情境所迫,便不得不掛著一副笑臉。
「是的,的確!」他說著,把頭轉了過去,他靜默起來,受到他冷淡的態度使康妮氣餒了。
「現在,我想你要恨我了。」他溫和地、無奈地說道。她迅速地仰望著他。
他用著平日那種憂鬱的語調和康妮通信,有時寫得精彩,但總是強調一種奇異的、無性|愛的愛情。他覺得對她的愛情是一種無望的愛情,他們之間原來的隔閡是和_圖_書不變的,他的深心裡是絕望的,而他也不願有希望。他對希望存著一種懷恨,他在什麼地方讀過這句話:「一個龐大的希望穿過了大地。」他添加了一個註解:「這希望把一切有價值的東西掃蕩無餘了。」
他似乎沉溺在無底的幻滅中,以遲鈍而微笑的眼睛,轉向康妮望著;使她覺得微微戰慄起來!他的樣子似乎……呈現無限的老態,他似乎像是個由一層一層的幻滅所纍積而成的東西,而同時又像個孤零零的小孩子。在某種意義上,他是個被社會唾棄的人;然而他卻像一隻老鼠似的竭力掙扎地生活著。
康妮的起居室是在三樓,這是最高層樓。克利夫的住所,當然是在樓下,他覺得很榮耀的被請到查泰萊夫人的私人客室裡去。他盲目地跟著僕人走……他是從不注意外界的事物,可是在她的小客室裡,他卻無意地望了一眼那些美麗的德國複製的雷諾瓦和塞尚的作品。
不久,她發覺自己緊緊地摟著他,使他留在她裡面,雖然他的快|感已經完了。但還堅硬地留在她裡面,一任她動作著……一任她瘋狂地熱烈地搖動著,直至她得到了高潮。當他覺得她瘋狂的極度快|感,是由他堅硬的固守中得來的時候,他不禁奇異地覺得自得和滿足。
「妳是什麼意思?妳是說獨自生活著麼?我卻有僕人。據他自己說,他是希臘人,卻是個什麼也不會做的傢伙。但是我卻留著他。而我呢,我要結婚了。啊!是的,我一定要結婚。」
他只住了三天,他對克利夫的態度,和第一天晚上一樣;對康妮也是一樣。他的外表沒有任何的改變。
「妳這樣關心我,妳眞的太好了。」他簡短地說。
「你把結婚說得好像你要割掉扁桃腺似的。」康妮笑著說。「難道結婚是這麼困難的嗎?」
在午餐的時候,克利夫說:「我看不慣這年輕人。」
當他站起來的時候,他吻著她的穿著羔羊皮拖鞋的兩腳,默默地走到房子的另一邊,背向著她站著。兩人都靜默了一會兒,然後他轉身向她走回來,她依舊坐在火爐旁的那個老地方。
「啊,那是當然的,你得先打開一條通路;一旦有了通路,你就可以暢行無阻了。」
康妮覺得自己並不了解他;但是她愛他。她的心裡對他感到有點失望。她是不能深深地、深深地愛,而不存一絲希望的,而他呢,因爲他沒有希望,所以也決不能深愛。
「我就要恨你,也決不在此刻恨你。」她悻悻然說道。
他引起了康妮近乎一種狂野的憐愛和溫情,引發了她瘋狂的渴望的肉|欲。但是他並沒有滿足她的肉|欲;他的快|感來得太快,去得太快,然後他萎縮在她的胸前,他的本能又開始甦醒,而她這時,卻昏迷、失望地、麻木地躺在那兒。
這個奇特的、沮喪的、富有的成就者,眞使康妮覺得驚訝。這個人據說單在美國方面,就有五萬美金的進款。有時,他是漂亮的:當他向地下或向旁邊注視時,光線照在他的臉上,他像一個象牙雕刻的黑人似的,有著一種沉靜的魅力。他的眼睛有點突出,他的眉毛濃厚而奇異地彎曲著,他的嘴緊緊的抿著;這種暫時顯露的鎮靜,這種超越時空的鎮靜,是彷彿有所追求;而黑人有時自然流露出來的,是帶點古老意味屈於人類血統的東西!是多少世紀以來我們不敢與之個別的抵抗,而屈服於人類命運下的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