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他的身材是中等的,纖瘦的;她覺得他樣子還好看,他默默地守著一種冷淡的態度,彷彿他決不願開口似的。
他驚愕地望著她。
「啊,我真希望我可以留在這兒和你一塊兒,並且勒格貝在一百萬里以外!但是事實上我正脫離著勒格貝呢。你知道的,是不是?」
她說話的從容的態度,是令人驚愕的。在隔房聽著的波太太,嘆服得五體投地。想想吧,一個婦人竟能這樣自然地周旋應變。
詩人和世人真是一些騙子!他們使你相信你需要感情;其實你需要的是這尖銳的、消蝕的、有點可怕的肉體感覺。想找個無羞懼、無罪過、無愧疚的大膽從事的男子。假如他事後覺得羞懼,而且令人覺得羞懼,那就令人寒心了!多麼可惜,多數的男人都這麼怯懦、害羞,如克利夫!甚至如麥克里斯!這兩個人在肉體感覺上都是有一點兒像狗,有點兒奴顏婢膝的。所謂「精神的無上快樂」,這對於一個女子有什麼價值?而且事實上,對一個男子又有什麼價值?那不過把精神弄得一塌糊塗而且卑鄙罷了。甚至想把精神純潔化、靈敏化起來,也得要這個唯一的肉體才能成功。唯一的火似的肉體,而不是混溷一團的幻想。
「他沒有結婚麼?」
「不,我不是口出誇言!」她爽脆地說。
「我可不知道,比我大些。」
「是的,我是知道有了什麼事情的。」
在大廳裡,大家提早用了午後的茶點。
他到伙食間裡去取食物。
最後,他站住了。
「假如它是精神的昇華,」她說:
「康妮!」希爾達說,厭惡地微挺著她的鼻子;這是她母親遺傳下來的姿勢。
「什麼年紀?」
「啊,好得多了!妳替他做了些驚人的事呢!」
「這種事情我恐怕沒有什麼經驗呢。」
八點時她要到小路的盡頭去。人總是,總是會受到世俗的逼迫。
「肉體的生命,」他說:「不過是野獸的生命。」
她曾常常奇怪過,亞培拉所謂他與海蘿伊絲相愛之時,所有情慾的微妙花樣都嘗過了,是什麼意思。原來同樣的東西,在千年以前,甚至在萬年以前就有過了!同樣的東西在希臘的古瓶上,隨處都有,情慾的種種微妙,肉體的種種放肆!那是必須的,絕對地必需的,用純粹肉體的火,去把虛偽的羞恥心焚毀了,把人體內的沉濁的雜質溶解了,使它成為純潔。
「你對我的感情不會改變吧,會不會?」她細聲說:
他們聽見一部汽車輕輕地響著喇叭駛了近來,並在道上慢了下來。她無限悲哀地踏進了荊棘叢中,沿著他留下的腳痕走去,一直到了龐大的冬青樹的籬笆面前。他正在她的後面。
「希爾達,妳知道我愛上了一個人吧,是不是?」
「德爾貝話,好吧!為什麽你說德爾貝話?你開始的時候,不是說大家所說的英語麼?」
他們靜默了一會兒。
她聽見他在樓下生火、抽水、從後門出去,她漸漸地聞著了煎肉的氣味,最後他端了一個大得僅能進門的黑色大托盤,走上樓來。他把托盤放在床上,斟著茶。康妮穿著那撕破了的睡衣,蹲伏著狼吞虎嚥起來。他坐在唯一的椅子上,他的碟子放在膝上。
康妮停止收拾東西了。
「親愛的,妳講得彷彿正引領著這肉體生命到世界上來了!不錯,妳要旅行去了;但是請不要高興得這樣沒有分寸!相信我,假如有個上帝在,不管是什麼上帝,他會把人類肉體裡的腸胃淘汰了,而使人類變成一個更高尙、更神聖的東西。」
「聽!」
「這兒便是到村舍去的小路!」康妮說。
「我真抱歉。」戴著墨鏡的康妮說。
黃昏是美妙地,清朗地,甚至在這小城市裡,黃昏也流連不去。今夜一定是個半透明的夜。希爾達氣憤著的臉孔,像是個假面具似的冷酷,她把汽車開走了,姊妹倆向著原處回去,但是取了經過波梭哇的另一條路。
最後,他坐下去解他的鞋帶。然後他仰望著她,那眉端依舊隱藏著怒氣。
「是的!」
她重新望著他。
「多麼愚笨的騙人的鬼話!彷彿他可憐的小小的知覺,能知道在那麼悠久緩慢的時間裡,會有什麼發生似的!那只是說,他自己是個物質的失敗者,所以他想使全宇宙也成為一個物質的失敗者罷了!胡說亂道的假道學!」
「是的,當我們能夠的時候。」
「什麼地方?這附近?」她柔和地問道。
「難道我把睡衣都丟失了麼?」她說。
「我的男子漢喲,你以為和我有什麼關係麼?」希爾達溫和地說。
「噯,也許!但是在達哇斯,倒是妳才像矯揉造作呢。」他用一種很疏遠的態度,偏著臉打量著她,彷彿說:「妳,妳是誰啊?」
希爾達明白和她爭論是無用的;她沉思著。
「理由我們已經說過了。不過,我想妳興奮的原因,是因為妳可以暫時告別這一切了。此刻再也沒有比這『告別這一切』更令妳興奮的事了:但是,凡是旅行便必有邂逅,也就是一種新的關係。」
但是那睡衣已經差不多裂成兩片了。
「啊,有的!」希爾達說:「說話禮貌一點便是自然的。」
「我深信妳一定給了他不少的猜疑的機會。」希爾達說。
「呀!真的?什麼使妳變得這麼異樣?是不是因為赤|裸裸地在雨中奔跑了一陣,學了一回古代的、爛醉的酒神的女祭司?或者是因為某種感官的慾望?或者是因為要到威尼斯去了?」
突然地,康妮在小徑上站著了。
「好吧,聽聽下文吧:『宇宙便這樣慢慢地過去,慢得非我們所能思議,而到了一種新的創造的情境,在這種情境裡,我們今日所見的物質世界,將變成一種縹緲的波紋,這種波紋與虛無是無甚分別的!』」
「不要緊!」她說。「它是屬於這間房子的;我把它留在這兒吧。」
他並不太注意她。
「物質的耗損?」她說:「我看你卻日見肥胖起來,而我也不見得耗損著我自己。你相信太陽是比從前小了些麼?我卻不。我想亞當獻給夏娃的蘋果,不見得會比我們的橙子大些。你想怎麼樣?」
大廳的門開著,讓太陽射了進來。大家都彷彿有點氣喘。
「不,決不!我希望不久便會有個他的孩子呢。」
「啊,且聽吧!別中斷了這偉人的莊重之詞:『目前世界的這種情境,係從一個不能想像的過失中生出來的,並且將在一個不能想像的過去中生出來的,且將在一個不能想像的將來中消滅。剩下的是抽象的、無窮盡的天國,和自新不息、變化萬端的創造力,以及主宰大千的聰明上帝。』那便是結論!」
「是啊!這不會久了,不會久了!是不是?」她向他傾斜著,握著他的手腕,她把茶杯裡的茶傾溢了出來。
「是的,夫人,我不會忘記的。祝妳快活,並且早日回來解我的悶!」
「唉,那裡呀!不過男子們都是一樣的;他們只是一些嬰孩。妳得諂媚他們,拿甜言去誘騙他們,讓他們相信他們是事事隨心所欲的。妳覺得對不對,夫人?」
「為什麼你說約克州的土話?」她溫和地說。
默默地,他把碟子放在托盤上,走下樓去。康妮聽見他向園裡的小徑出去,一個腳踏車鈴聲在那邊響著。
希爾達灰色的、不可思議的眼睛,注視著她的妹妹,她的樣子似乎是非常鎮靜;事實上她卻是異常盛怒的。
「是的!」
「說到他,」她說:「是的,我也得好好地去奉承他的。但是他常常知道我所求的m.hetubook.com.com是什麼,這是我不得不說的。不過他總是讓步的。」
他驚愕地望著她。
她穿上了那撕破的睡衣,夢幻地望著窗外。窗門開著,清晨的空氣和鳥聲透了進來。鳥兒不斷地飛過。然後她看見佛蘿茜徘徊著走出門外。這是早晨了。
「啊,妳來了!」希爾達說:「他在那兒呢?」
「但是在我,這既是佳餚又是美酒。」
「你等了很久麼?」康妮問道。
「我愛昨夜!你對我的感情不會變吧,會不會?」
「我將用兩隻眼睛呢,」希爾達說:「她決不會迷路的。」
「吻一吻我吧!」她喃喃地說。
「而像你這種男人。」她說:「是應該隔離起來的,這是你們的粗鄙與自私所應得的刑罰。」
「畢竟愛情是美妙的;那使妳覺得妳是生活著,妳是在創造的過程中。」她彷彿是在自誇著。
「總之,我的意思是——」她在車裡面說:「我誠恐你們兩個都要覺得悔不當初!」
他吻了吻她,把她緊緊地擁抱了一會兒。然後他嘆息著,重新吻了吻她。
「有什麼好吃的?」康妮紅著臉問道。
「可是,說到宇宙是物質的耗損,精神的昇華,我倒相信是有幾分真理的。」
康妮坐在門邊,希爾達背著牆坐在他常坐的椅子上,正對著窗角。
那天晚上,克利夫想向她討好起來。他正讀著一本最新的關於科學的宗教的書;他身體有著一種無誠意的宗教的血脈;他是自私的關心著他自我的將來。就像他和康妮的文學上的談話一樣。他們須在頭腦裡化學地調製他們的談話。
「是的!假如你傷了他們的虛榮心。但是女子也是一樣,不過男子的虛榮心和女子的有點不同罷了。」
他並不回答她,只是靜默的、安詳的、忙著晚上的工作。他在外表上是憤怒的,但不是對她憤怒。康妮覺得出來。在憤怒中的人,有一種深刻的、光澤的、特殊的美,使她心醉,使她的四肢酥軟。
當他們經過克羅斯山時,他們的車燈亮著;在壕道裡駛過的光亮的小火車,使人覺得如同在夜間了。希爾達打算在橋的盡頭轉入小路裡,她的速度有點突然地慢了下來,汽車離開了小路,車燈明亮地照著那蔓草叢生的小路。康妮往外望著,看見了一個暗影,她把車門打開了。
「不過!」她一邊拿了一小塊乾酪,一邊說:
「唉!你知道男人們是怎樣的!他們是喜歡狂躁的。但是一見了夫人就會好的。」
康妮羞怯地挽著他的手臂,他們向著村舍走去。他一句話也不說。過了一會兒她使他站住了。
「可愛得多了!」
「再會,波太太!我知道妳會好好侍候克利夫男爵的。」
「我要打這邊過去了。」他指著右邊說。
「放在小路上不要緊的,妳有鑰匙。」
「那不是約克州話,那是德爾貝的話。」他望著她,模稜地冷笑著說。
「有什麼消息的時候,寫信給我,並且告訴我克利夫男爵的種種情形。」
「但是妳不久便會厭倦他的。」她說:
星期四的早晨,希爾達按照預定的時間來到,駛著她的雙人座的輕便汽車,她的衣箱用皮帶牢牢地綑在後面。和平常一樣,她的樣子是端莊的、淑女的;但是也和往日一樣,她有一種倔強的氣概。她有一種魔鬼似的倔強的自我意志,這是她丈夫發現的。但是現在,這位丈夫正在要求和她離婚了呢,她雖然沒有情人,但是她卻給了他許多方便去提出他的要求。目前她和男子們疏遠了。她倒覺得很滿意自己做了自己的主人,和她的兩個孩子的主人,她打算把這兩個孩子「好好地」教養成人,姑且不論這意義是怎樣的。
康妮在她的窗檻上掛了一條鮮綠的圍巾。
那真是個銷魂的情慾之夜;在這夜裡,她有點吃驚而且覺得無可奈何;然而在那最可人的關頭,一種比溫情的戰慄更不同、更尖銳、更可怖的、刺人的肉體的戰慄,把她鑿穿了。雖然是有點懼怕,她卻毫不推卻地讓他恣情任性,一種無羈而不羞怯的性戲,搖撼到她的骨髓裡,把她剝脫到一|絲|不|掛,使她成了一個新的婦人。實在那並不是愛。那並不是淫慾。那是一種火似的、燒人的、尖銳的肉體感覺,把靈魂燒成火絨一樣。
他望著她,感覺著她惡魔般的堅強的意志。
太陽已經在早晨嫩綠的樹上照耀著了,鄰近的樹林,顯得蔚藍而新鮮的顏色。她坐在床上,夢幻地望著樓窗外面,她赤|裸裸的兩隻乳|房擠得湊合起來,他在穿著衣服。她在夢幻著生活,與他共同的生活!生活!生活!
兩個婦人在那濕世界裡緩緩地前進。兩個人都不說話。一些大水滴響亮地在林中滴著。當她們到了大花園裡時,康妮在前邊走著,波太太有點喘不過氣來;她日見肥胖了。
「不要口出誇言,上帝聽著呢!」他說。
「你和妹妹的這件事。」
「希爾達!」她說:
「是的!不過也得想想其餘的時間呢。」他有點焦躁地答道。
「的確!」她說,語氣溫和些了。「誰都會奇怪我究竟到那兒去了!打暴風雨的時候,我只是坐在小屋裡罷了,而且生了點火,很快活的。」
「克利夫沒有猜疑什麼嗎?」她問道。
她看見他帶著他的狗兒和鎗,到那小路上巡察,她下樓去梳洗,等到他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準備好了,把幾件零星的東西也放進她的小綢囊裡了。
「是的,」他說:「有的。妳願也好,不願也罷,妳總算是我的大姨子了。」
「也許他寄給你一筆大財吧!」
「結了;但是他的女人離棄了他。」
「他從來不擺老爺的架子麼?」
他望著她,他的眼睛突著,白眼膜起著黃色。這種暴怒於他的害處是很大的;結果是波太太在以後的幾天裡,會沒好日子過的。康妮突然地內疚起來。
「妳對付妳所有的病人也這樣嗎?」康妮問道。
「我想每隻蚊子都有這同樣的感覺。」希爾達說。
「很好!」康妮說,她再也找不著什麼話說了。
康妮的每一句回答,都使希爾達越發憤怒起來,憤怒得和她母親在生之日一樣,憤怒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但是她還是隱忍著。
他狐疑地望著她。
「這該死的腳踏車,不等到你留神它們便來到了。我希望他沒有聽見什麼。」
「啊!夫人啊,別這麼說!我不來,他一定要叫那兩個人來的,並且他們一定會找到小屋裡去的。我,我實在不知道小屋在那兒。」
「假如我是妳,我決不幹今晚的勾當。」她安靜地勸道。
「假如有人來了?」
康妮輕蔑地聽著。
「你以為一個人只能愛一次麼?」她問道。
「希爾達,請妳和我們到村舍裡去吧。」康妮懇求道:「離這兒不遠了。」
「妳喜歡妳的物質生活麼?」他問道。
「啊,不會發生什麼事的。你看吧,等雨一停了她馬上就會回來的。那只是雨把她阻住罷了。」
「再會,希爾達,請妳用隻眼睛看護她。」
希爾達已經站了起來向門邊走去。他也站了起來,在鈎上取了他的外衣。
「那是妳心甘情願的,是不是,寶貝?我沒有強迫妳吧?」
而她舉著兩臂環抱著他的頸項緊緊地偎依著他。
康妮把掩飾的東西戴上了,然後再穿了一件乘汽車用的外套,變成了一個陌生的人。希爾達匆匆地把汽車開動,她們出了小路,向著大路駛去。康妮回轉頭去望著,但十有看見他的蹤影。他走了!走了!她苦楚地流著眼淚。這離別來得這樣驟然,這樣意外!好像是死別似的。
「那麼下面剩下什麼東西呢!下面那個從前它的尾巴所在的地方?」
「假和-圖-書如我可以的話,我便將有個孩子。假如我有了個他的孩子,我將發狂了似的驕傲。」
她靜默地吃著,心裡想著那正在飛逝的時光。那使她也想起來了。
「不,我決不懊悔!」康妮紅著臉喊道:
「我覺得今晚的勾當是純粹的瘋狂。那個人住在那兒?」
他醒來的時候,她的睡意也全消了,他坐了起來俯望著他。她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了她自己的赤|裸,直接的認識了她的自我。那男性對她的認識,好像流液似的從他的眼睛裡傳到她身上,把她春意融融地包了起來。啊,這半睡的飽和著熱烈的情慾,沉重的肢體,是多麼肉感撩人,多麼可愛!
他拿了一個藍色壺子到廚房後面去,當他帶著啤酒回來時,他臉上的表情又變了。
「不!只是幾張關於那邊的一個產業的相片和些文件罷了。」
「我的上帝!」他也暴怒起來,「妳這婦人上那兒去了?妳去了整整幾點鐘了?而且在這樣的暴風雨裡!妳到那瘟樹林裡去弄什麼鬼?直到現在妳幹嘛回來?雨已停了幾點鐘了?幾點鐘了?妳知道是什麼時候了不?妳真夠使任何人發瘋!妳上那兒去?妳又幹些什麼了?」
「他不來了。」
晚餐後,康妮撿了些東西放在一個小綢囊裡,再梳了一次她的頭髮。
「真是豈有此理,人們竟敢來跟踪我!」她說,眼睛發著光。
「啊,不!猜疑什麼呢?」
最後,康妮看見了屋裡的黃色燈光,她的心劇跳起來,她有點害怕起來,他們繼續著魚貫前進。
「啊,我可不知道。我從來就沒有強硬下去過,甚至他錯了,假如他是固執的話,我也退讓。妳知道,我決不願使我們的東西破壞了,假如妳固執著對付一個男子,那便完了,假如妳愛上一個男子,當他真是決了意的時候,妳便得退讓,管你有理沒理,都得退讓,否則什麼東西便要破壞了。但是,我不得不說,有時他看見我決了意的時候,甚至我沒有理,他也會退讓的。我想這是雙方面的。」
「妳願意告訴我他是誰麼?」她說。
「汽車還沒有來。但是大路上停著一部送麵包的貨車。」
柏茲太太把大門開著,道了聲夫人一路平安。汽車悄悄地出了小樹叢幽黑遍佈著的大花園,上了大道,那兒礦工們正曳著沉著的步伐回家。希爾達朝著克羅斯山的路走去,這並不是條大路,但也是到曼斯菲德的路。康妮戴上了墨鏡。他們沿著鐵路駛去,這鐵道是在他們下邊的一條壕道裡的。然後他們在壕道上的橋上橫過。
希爾達要來的日子來到了。康妮和梅樂士已經商議好了,假如他的愛情之夜,沒有什麼阻礙的話,她便在她的窗上掛一條綠色的圍巾;否則,便掛一條紅色圍巾。
「那麼我隱藏起來就是了。」
「我崇拜我的物質生活呢!」同時她的心裡湧起了這句話——
「不,一點都沒有。」
他迅疾地把頭傾了一傾,指示著桌上點著的蠟燭,她馴服地把蠟燭拿在手裡,當她上樓的時候,他注視著她那飽滿的臀部曲線。
而克利夫也斷定希爾達畢竟是個聰明的女人,假如一個男子想到政治上活動的話,這種女子是最好不過的助手和伴侶。是的,她不像康妮那麼孩子氣,那麼不可依靠。
「妳很快就會厭倦他的。」她說:「然後妳一生便要永遠愧疚這種行為的。」
「唔,正經點,別說笑,妳覺得怎樣?」
「喂!又是個晴朗的日子!」
雖然!人常是受環境的支配的。康妮就是這環境的犧牲者。她不能在五分鐘內擺脫了出來。她甚至連擺脫的心也沒有了。
「不錯的!不過在二十五分鐘內妳便要走了。」
「再等也沒有用了!」克利夫在狂躁中說。「我要打發菲爾德和白蒂絲找她去。」
「啤酒吧!」康妮說。
他把鎖著的門開了,先她們進那溫暖的、但是空洞的小屋子裡。爐火低低地紅熱地燃著。桌子上擺好了兩份碟子和玻璃杯,這一次,桌布是潔白的。希爾達搖了搖她的頭髮,瀏覽著那空洞而憂鬱的屋子。然後她鼓著勇氣望著那男子。
「現在妳得起來了,並且預備好。我要到外面去看看就來。」
「你真是以為這件事值得冒險嗎?」她有點溫和下來了。
康妮到家後,忍受了一番盤問。午茶時候出去了的克利夫,到暴風雨開始的時候才回來。夫人那兒去了?誰也不知道。只有波太太想出她是到林中散步去了。在這種暴風雨裡到林中去!這一次,克利夫神經興奮地狂亂起來了。
這樣,康妮在馬路上碰見她,臉色蒼白地,遲疑不敢前進。
然後她望著康妮。
「沒有,妳倒吧!」男子的聲音說。
「在這種雷雨裡,我不喜歡她停滯在林中!我壓根兒就不喜歡她到林中去!現在她已經出去兩個小時了。她是什麼時候出去的?」
「六點半了。」
「在政治的危機中,我可以站在他們那一方;但是正因為我站在他們那一方,我知道想在生活上和他們相混,是多麼不可能的事。這並不是勢利,實在是因為我們和他們的節奏完全不同。」
但是她對於旅行——把舊的關係截斷的興奮並不減少。這是她無可奈何的事。
「他是精神出了毛病出殼了。」他說:「多麼荒唐!什麼不可想像,什麼世界的消滅,什麼抽象的天國,什麼萬變的創造力,甚至上帝也湊在一塊兒!這是白痴說的話!」
「她會躲避在林中的小屋裡的。放心吧,夫人不會有什麼不妥的。」
希爾達不說什麼,她猶豫著。然後她望著後面的小路。
他們在林中的草徑上緩緩地走著;他默默地走在前面。
「誰?無論誰呀!梅樂士呢?他沒有來嗎?晚上他一定到那兒去的。」
「妳用什麽擦乾妳自己的?」
但是希爾達已經把燈火熄了,正專心地把車子退後,想轉過頭來。
這樣,希爾達儼然大元帥似的,嚴肅地把旅行的事計劃好了。她和康妮在樓上房裡閒談著。
「你有什麼權利對我說這種話?」希爾達說。
「是的,請你也給我啤酒吧!」希爾達用一種做作的生澀的態度說。他冷眼望著她。
三個人靜靜地吃著。希爾達留心看著他在餐桌上的儀態。她不得不承認他是本能地比她自己優雅高尙得多。她有著某種蘇格蘭人的笨重態度。而他呢,他有著英國人所有緘默的、自制的安泰——無隙可乘的鎮靜。他是不易屈服於人的。
「我並不想有什麼新的關係。」
「橋上沒有東西嗎?」她簡略的問道。
「假如我不願告訴你又怎樣呢?」她脫去了帽子,搖著她的頭髮。
「是該起來的時候了麼?」她說。
「我想或者我們是可以去的。」
汽車慢慢地駛出到了大路上,然後飛逝了,寂靜的夜又籠罩了一切。
「在你回家以前不久出去的。」
「在樹林那一端的村舍裡。」
聽了這話,康妮的臉氣得更紅了。雖然,她心裡還有一股熱情的時候,她是不能說謊的。她甚至不能做出她和看守人之間毫無關係的樣子。她望著那另一個婦人,詭譎地站在那兒,低著頭,畢竟她也是個婦人,她是個同盟的。
「有的。」
「用一條舊毛巾和火烘乾的。」
「是的,留在這兒吧。夜裡我可以把它放在兩腿間陪伴我。上面沒有什麼名字或標記麼?」
「再會,克利夫!是的,我不久便回來的。」康妮很溫柔起來。
「或者是來要點什麼東西吧!」
他把麵包切了,靜坐著受希爾達,像康妮前些時一樣,覺得了他的靜默和冷淡的力量。她看見他不大的、銳敏的手不經意地放在桌上。無疑地他不是簡簡單單的工人!不!他是故作姿態的!
希爾達舉目望著他。
「是加拿大來https://m.hetubook•com.com的!」那生人的聲音說。
在靜默中,他們重新在那小路上可笑地魚貫而行。那隻貓頭鷹還在叫著。他恨不得把牠殺掉了。汽車還是好好地站在那兒,有點給露水沾濕了。希爾達上了車,把機械開動。剩下的兩個人等待著。
過了一會兒,他回到樓上,臉上帶點怒容。
康妮等著下文。但是克利夫並不讀下去。她奇怪地望著他。
「妳將要懊悔的!」她說。
希爾達從康妮的話裡,聽出了她父親的聲音。她只得讓步,但這不過是外交手腕。她同意了和康妮到曼斯菲德去晚餐,天黑後把她帶回到村舍去的小路盡頭,早上再到那裡去找她。她自己將在曼斯菲德過夜,那不過是半點鐘汽車的路程,假如汽車開得快的話。但是她對於她妹妹破壞她的計劃.感到非常憤怒,她的心裡隱忍著。
「啊,不要這樣!」波太太喊道:「他們將瞎想發生了自殺或什麼大事。啊,不要讓人說閒話……讓我到小屋那邊去看看她在不在。我找得著她的。」
「別起來,隨便坐,我們這兒並沒有誰是大熊。」他很泰然地用土話說道。
「但是,希爾達!」康妮說,心裡有點驚懼著她要說下去的話。「今晚我要在這附近過夜;不是這兒,是這附近。」
「假如妳強硬下去會怎麼樣呢?」
「我們不能一直往前去,真是太可惜了!」她說。「否則我們九點鐘便可到巴爾摩了。」
「我這兒是沒有香菸的。」他說:「但是也許妳們自己有吧。我自己是不抽菸。妳要吃點什麼東西麼?」她回轉頭去對康妮說:「妳要吃點什麼東西麼?妳通常是不推辭的。」他神色自若地說他的土話,彷彿是個鄉間旅舍的主人。
「咳,永久性!」他說:「那是什麼意思?妳自己的生命裡可有什麼永久性?我相信妳正在離婚吧。不知道這裡頭的永久性是什麼?這不過是妳自己的執拗性的永久性吧。我看得很明白。那種永久性於妳有什麼好處?妳不久便要厭惡這種永久性。一個執拗的婦人和她的自我意志;咳!這兩種東西合起來便成個好漂亮的永久性,的確,謝謝天,幸得妳的事與我無關!」
看守人脫了脫他的帽子,但是沒有上前去。
「請!」他說。「我給妳們什麼好呢,茶呢還是旁的東西?或者一杯啤酒?啤酒足夠冷的。」
「但是你這話使我有點驚異。因為物質生命無疑的是個多餘累贅的東西。在我想來,女子在精神生活上是不能享受最高樂趣的。」
他顯著焦慮不安的樣子。
「瞧瞧妳的頭髮!」他說。「瞧瞧妳自己!」
「啊!好吧!」她說:「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說了!」
「是的,他在雨停了後才來,他是來餵雞的。」
「我一個人可以找到路的。」她說。
「他!他!他叫什麼名字?妳儘是說『他』!」希爾達說。
「還差得遠呢,我老實告訴你。」
「那時妳便要覺得可恥和他發生了關係呢。我們是不能和工人階級相愛的。」
「都是原因!為了旅行覺得滿腔興致,難道是可驚怪的麼?」她說。
「什麼權利?妳又有什麼權利把妳的永久性來厭煩他人?不要管別人的永久性吧。」
他正要走開,想逃避她危險的媚人的赤|裸。
希爾達曾經在道地的政治界的知識份子中生活過,所以她的話是令人無可答辯的。
「我得去看看汽車來了沒有。」
啊,在驚懼中,她曾多麼恨他;但是實際上,她多麼需要他!現在她明白了。在她靈魂的根基裡,深深地,她是需要而且曾秘密地希望這「法樂士」的追擊的。不過她相信她永遠會得到罷了。現在突然地,它來到了;一個男子在共享著她最終而最後的赤|裸,她一點兒羞懼都沒有了。
她把車子倒在橋上,轉了方向,在大路上前進了幾步,然後再退入小路裡,在一株桉樹下面,壓倒著草叢和微蕨。康妮步下車來。男子在樹下站著。
又靜止了一會兒。
「是郵差!」他說。
「表現得這麼露骨,就未免奇怪了。」
「早安,梅樂士先生,一封掛號信!」
他帶了一種鑒賞家的、有點好色的怪笑望著她。
「誰會來?」
「但是你使希爾達太難為情了。」她對他說。
「為什麽我要相信你,克利夫?我倒覺得假如有個什麼上帝在,他將在我的腸胃裡覺醒轉來,並且在那裡曙光似的幸福地盪漾著。為什麽要相信你的話?我所相信的恰恰與你相反!」
現在的她,覺得她已經到了她的天性真正的原始處了,並且覺得她原本就是毫無羞懼的。是她原來的、有肉體的自我,赤|裸裸的、毫無羞懼的自我,她覺得勝利差不多光榮起來!原來如此!生命原來是如此的!一個人的本來面目原來是如此的!世上是沒有需要掩藏的東西,沒有需要害羞的!她和一個男子——另一個人,共享著她終極的赤|裸。
「是麼?那末讓它昇華吧,只要它讓我在這世界的物質能安全堅實。」
「啊,是的!我相信那是個可愛的地方!」
「妳能保證吧!」
「在夜裡我就覺得腳踝上有著什麼綢的東西。」他說。
「噯,」他說:「得留心作者的意思。我想它所謂『昇華』便是『耗損』的相反。」
「妳真是令人失望的了!雖然,那男人已經在軍隊裡當過四、五年的軍官,他一定相當的有儀表,他似乎是有個身份的。」希爾達有點溫和起來了。
他伸手在床下邊,掏出了一件薄薄的綢衣。
「我恐怕妳不能呢。」他從容地答道。
「我承認他說得有點模糊,有點像烟幕。」克利夫說:
「祇有二十五分鐘了麼?」她叫道。突然地,他舉著手指,叫她不要出聲,他站了起來。佛蘿茜吠了一聲,跟著又高聲地吠了幾聲,彷彿警告似的。
康妮望著希爾達。
「不要怪我來找妳,夫人!克利夫男爵狂躁得那種樣兒!他以為妳一定是給雷打死了,或給一株樹倒下來壓死了。他決意要打發菲爾德和白蒂絲來林中找屍首呢。這一來,我想還是我來好,別騷動了所有的僕人。」
「啊,那是不同的。我對他們是不這樣的。我知道什麼是對於他們有益的,或者我努力去知,然後我想辦法為他們好。那和自己真正所愛的人是不同的,大不同的。假如你真正地愛一個你便能對任何人表示親愛,也許他不太需要妳。但那是不同的;因為不真正地愛他。如果一個人真正地愛過了一回,還能真正地再愛一回,那是令人懷疑的。」
「甚至妳的丈夫,妳也得像嬰兒似的去諂媚他,用甜言誘騙他嗎?」她一邊說,一邊望著波太太。波太太也停了下來。
她慢慢地退著,繞過了樹叢後面,把汽車鎖好了,走下來。已經是夜了,但是夜色是明亮的。荒涼的小路兩旁,起著高高的野生籬笆,樣子是很黑的。空氣中散佈著一股新鮮的芬芳。看守人走在前面,康妮在他後面,最後是希爾達,大家都靜默著。在離去的地方,他用手電筒照著,然後又繼續前進。一隻貓頭鷹在橡樹上輕輕地叫著。大家都不能說話,也沒有好說的話。
希爾達依舊沉思著。
「我不能!今晚我定要在他那兒過夜,否則我便不能去威尼斯。我決不能!」
但是這郵差的來到,使他掃興了。
「我可以去弄好早餐,帶到這兒來吧?」
「啊,用不著!妳興奮得幾乎使我也興奮起來了。我差不多覺得是我自己要旅行了。」
在她對於康妮的憤怒裡,希爾達不覺對克利夫寬大起來。他畢竟是個有智慧的人和*圖*書。說他沒有性能,這更好,可以少了一件爭吵的理由!希爾達也不想要肉體的愛了,這東西把男子都變成自私可惡的人。康妮的生活,實在比多數的婦人的生活都安適,不過她不知道她的福氣罷了。
「啊,好極了!」
「這是鄉間的郵遞,他來的時候,多半總是七點鐘左右。」
「他是個罕有的例外。我的確愛他。他是個美妙的情人。」
「假如他當著妳赤|裸裸地、瘋婦似地在雨中奔竄著的時候來到了?」
「再見!」
「妳一定是瘋了!」他說。
「喂,妳覺得這個怎樣?」他說著,把書拿了過來。「假如我們的宇宙再進化多少時代,妳便用不著走到雨中去冷卻妳熱烈的肉體了。啊,妳聽吧——宇宙顯示著我們兩種光景:一方面,它是物質的耗損者;另一方面,它是精神的昇華。」
「一個人的佳餚或許是另一個人的毒藥。」他在黑暗中說:
康妮固執起來。
「不…等一會吧,讓我的氣消了吧。」他說。
「愛一次,或永遠不愛。大多數的女人是從來不懂得愛,從來不會開始愛的。她們不知愛是什麼東西。男人也不例外。我呢,當我看見了一個女人在戀愛的時候,我對她只有同情。」
當康妮拿著她的小手囊上車去的時候,她的臉上流著眼淚。希爾達把風帽和墨鏡交給她。
「那妳得去問她!」
希爾達憤憤地望了那條小路。
「是麼?那麼我要替它們高興呢!」
「他是我們的看守人。」康妮支吾著說。她的臉孔鮮紅起來,好像個做了壞事的孩子一樣。
「我希望妳不要挑撥是非吧,希爾達。」
「是麼?」他用普通的英語說。「是麼?不過我與妳之間有什麼很自然的話可說?除非妳告訴我,妳願我墜入地獄,好讓妳的妹妹不再見我;於是我回答一些難聽的話。此外還有什麼自然的?」
車燈亮了起來。
姊妹倆沉默地坐著。他帶了另一份碟子和刀叉回來。然後他說:
她覺得怪可笑地聽著。她心裡湧著種種不便說出的話。但是她僅僅說:
「那麼可以說,精神出了毛病!」
「什麼事值得這麼冒險?」
他給希爾達一只玻璃杯,替她先斟了啤酒。
希爾達,像臉色鮮豔的雅典娜似的低頭沉思著。實際上她正在困惑著。但是她不敢表露出來,因為酷似父親的康妮,勢將立刻放肆爭抗起來的。
他把門上了鎖,他們向著林中走去,他們卻不走那條小路,他小心著。
停頓了片刻。
「希爾達,請坐吧!」康妮說。
「他就在這附近。我要和他度這最後的一夜。我得去!我已經答應了。」
「把窗帘拉開了,好不好?」
「我得告訴你,我想你無需叫僕人來跟我的!」她劈頭便說。
「是不是你的朋友寄給了你一筆大財?」
不能入寐的克利夫,整夜裡和波太太打牌賭錢,直到她瞌睡得發昏了。
這話把康妮嚇著了。
「她實在是該吃耳光的。」
「我明白,但是他的確是可愛的人。他的確是了解溫情的人。」康妮企圖辯護她的愛人說。
「我們來了!」她低聲地說。
「並不如妳想像的遠。我確實告訴妳,我有我自己的永久性,我的永久性絕不輸給妳的永久性!假如妳的妹妹到我這兒來找點性|愛的溫情,她自己知道她打的是什麼主意。她在我床上睡過,這不是妳的永久性所能有的事,謝謝上帝!」他停了一會,然後繼續說:「哦,我不是個呆子。假如一塊天鵝肉落在我嘴邊,我祇好多謝天。有這麼一個美人兒,一個男子不知能夠享受多少的樂趣,不像妳一類的婦人那麼難說。說起來也是可惜的,妳本來是可以像一只好蘋果的,而妳卻是個好看不好吃的野蘋果。像妳這樣的女人是需要接種的。」
「假如你對我們說普通的英語,一定比說土話來得自然些了。」
但是她也是決不為他所屈服的。她說:
「不!不過有時當我看見了他神色不對的時候,我便知道非讓步不可罷了。但是平常總是他讓步的。不,他從不擺老爺的架子,而我也不。我知道可以跟他強硬到那一步,便得退讓;雖然這種退讓有時是會吃虧的。」
「是的。但是假如我高興的話,難道我不能換換麼?唔,唔,讓我說德爾貝話,如果我覺得合適。我想妳不反對吧?」
「康妮,早上別讓我等。」
「怎麼!康妮!」希爾達說,嚴厲得像一聲鐵鎚,氣憤得蒼白起來。
「啊!可以的!」看守人說。
「那是第二天性,可以這麼說吧?」他說著笑起來。「不,我是厭惡禮貌的。別管我吧!」希爾達分明無話可說了,賺得滿腔的惱怒。哼!他應該知道人家體面了他,而他卻擺著重要角色的威風神氣,彷彿以為是他給了人家體面似的。多麼鹵莽!可憐的康妮,迷失在這麼一個人的爪掌裡!
「最高樂趣?」她望著他說:
她們到了家裡。
他們倆等著希爾達下來。但是希爾達卻把車門關上了,坐著不動。
「我沒有看見她在花園裡。上帝知道她在那兒和發生了什麼事!」
這種火似的感覺,在那最秘密的地方,把最古老而最深刻的羞恥心焚毀了。結果是使康妮賣力讓她的愛人恣情任性地享受她。她是個無抵抗的奉迎遷就的妙人兒,好像一個奴隸,一個肉體的奴隸。然而情慾的毀滅的火,卻舐著她的周身,當這慾焰緊束地經過她的心懷與臟腑的時候,她真是覺得她是死著了;真是好一個痛快而神奇的死喲!
無疑的,希爾達是不喜歡克利夫,和他大人物自居的冷靜神氣。她覺得他無恥地利用著康妮。她曾希望過她的妹妹會離開他。但是,她是屬於蘇格蘭的堅固的中等階級的人,她深惡任何貶抑自己身份或貶抑家聲的事情。
「多麼好!」她說:「在一起吃早餐是多麼美妙!」
波太太幫著康妮收拾行李。
「再會,康妮,好孩子!平安地回來!」
「那邊!打從那邊去!」他指著一個空隙說:「我不出去了。」
克利夫屹然不動地望著她。他的下意識裡究竟在想什麼,他是決不知道的。而他是太徬徨無助了,因為他的下意識裡也不能構成什麽明確的思想。他簡單地接受了她所說的話,毫不加以思慮。他佩服她。他不由自主的佩服她。她的樣子是這麼紅潤、這麼美麗、這麼光澤。
而且是個多麼肆無忌憚的、惡魔似的男子!真像個惡魔!一個不堅強的人是承受不了他的。但是要達到那肉體的莽原的中心,要達到那官能的羞懼心的最後最深的潛伏處,是不容易的。只有「法樂士」有這窺探的本領。啊!他把她壓得多麼緊!
「我可以繞過這樹叢進入後面麼?」
她現在安閒的說話了。畢竟,為什麽要火上加油使他難過呢!
波太太試著去安慰他。
「煮熟的火腿和乾酪、核桃,隨妳們喜歡。並沒有什麼好東西。」
「妳覺得男人很容易動怒的麼?」
「是的,我不會讓妳等的。晚安!」
「好的。」康妮說:「妳吃一點麼,希爾達?」
「但是夫人,妳放心吧,妳只是在小屋裡避雨,那是無所謂的。」
「不太久。」他答道。
「是的,太太!世上還有我這種人算是很幸福了。至於妳呢,沒有人睬妳,這是妳活該的。」
「妳覺得做奧利佛.梅樂士太太,比做查泰萊男爵夫人要得麼?」
她不安地說著。她看得見康妮的臉上,還帶著熱情的光潤和夢影。並且她覺得,她是對她發怒的。
在這一個短短的夏夜裡,她不知了解了多少的事情!在這夜以前,她和圖書差不多相信了一個女人是為因羞恥而死的,然而現在,死的卻是羞恥!羞恥不過是恐懼罷了;在我們的肉體的根蒂裡深伏著的那種官能的羞恥,那種古老的、古老的肉體的恐懼,只有肉體之火才能把它趕走;最後,它是給男子的陰|莖的追擊所驚醒而潰散;於是她便來到她生命的莽原之中。
「妳要上樓去麼?」他說:「那邊有一支蠟燭!」
康妮走進克利夫的房裡去,她對他,對他蒼白緊張的面孔和突出的兩眼,狂怒起來。
「為什麼?喜歡雨水浴有什麼好發瘋的地方?」
「這是世界上最美麗、最美麗的婦人的臀兒!」
「那是我的姊姊希爾達,你願意來和她說話麼?希爾達!這是梅樂士先生。」
「謝謝天,妳要離開這人一陣子了!」希爾達一邊說,一邊把車子轉著方向,免得從克羅斯山的村落經過。
「難道那種白痴的想法便是精神生活的最高樂趣麼?謝謝你吧!我不要這種最高樂趣!我只要肉體。我相信肉體的生命,比精神的生命更真實;只要這肉體的確有生命。但是世間許多的人都和你的著名的風力機器一樣,他們的精神僅僅依附在他們的屍首上!」
他老是目瞪口呆地望著她。
「甚至這樣也好像是煞有介事的死屍的生命。不過你的話是不對的!人類的肉體現在不過才開始生活。在古代希臘民族裡,肉體生命曾煥發過,不久便給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毀了,到了耶穌便完全沒有了。但是現在,肉體實在是開始生活了,從墳墓中復活起來了。這人類肉體的生命,將是這美麗的宇宙間的、美麗的、美麗的生命!」
「是的,我也這麼想,克利夫男爵的事,都得妳一個人為他打理了,妳不介意吧?」
「那是他的椅子。」康妮溫和地說。希爾達站了起來,彷彿那椅子燒了她似的。
「你想到那邊去麼?」
但是雨已停了,夫人卻還沒馬上回來。時間過著,夕陽出來發著最後的黃光了,依舊沒有夫人的影子。夕陽沉下去了,暮色漸漸地深了,晚餐的第一次鑼亦敲了。
「啊,我沒有受涼!」她答道。她心裡正在想著那個男子的話:「妳有的是最美麗的婦人的臀兒!」她希望,她真是希望她,真是希望她能告訴克利夫,在那雷雨交作的時候,有人曾對她這麼說過。然而,她卻擺個被忤逆了的王后的樣兒,到樓上換衣服去了。
康妮戴著她的墨鏡和掩飾臉孔的帽子,靜默地坐著。希爾達的反對,使她更絕決地站在她愛人的方面。縱令海枯石爛,她也要依附他。
「克利夫這種大驚小怪的表現很蠢。」康妮最後惱怒地說。其實她只是對自己說著。
康妮很惱怒波太太知道了她的秘密;無疑地她是知道的。
「你答應我們將住在一起,將共度一個生活,你和我,你答應了,是不是?」
「戴上吧!」她說。
「我決不想挑撥什麼是非。但是總得有人去想想是非。在生命裡,不得不有點某種永久性的,妳不能一味胡鬧的。」
她失望地望著他,但是他吻了吻她,叫她出去。她滿懷悲傷地爬過了冬靑樹叢和木柵,顛躓地走下小壕塹裡,走上那小路上。希爾達不見康妮,正在那兒惱怒著走下車來。
電光閃一下,雷聲轟一下,他失神一下。他望著冰冷的大雷雨,彷彿世界的末日到了。他愈來愈狂躁起來。
「啊,不!他的事我都可以處理的。我是說,他所需要我做的事,我都做得了。妳覺得比以前好些了嗎?」
「那麼,為什麼你不和我一起去呢?」
佛蘿茜在樓下輕輕地嗚咽著。他起身把睡衣脫下,用一條毛巾擦著身體。當一個人在充滿著勇氣與生命的時候,是多麼美麗!她一邊靜默地望著他,一邊心裡這麼想著。
「但是妳自己卻是個熱心的社會主義者!妳常常是站在工人階級那一方的。」
「但是汽車呢?」
「此後,我們再也不能不在一起生活了吧,是不是?」她懇求地說。
「假如妳們不介意,我要像平常一樣把外衣脫了。」
「是的!」他答道,頭也不回,只顧前進。「當時機到了的時候!但是此刻妳正要到威尼斯或什麼地方去了。」
這話使她覺得好笑起來。她依舊挽著他的手臂。他們靜默地、匆匆地回去,她現在和他在一起了,她實在很高興。當她想到希爾達差不多把他們拆散了的時候,她寒顫了一下。他在不可思議的靜默著。直當他們回到村舍裡去時,她覺得脫離了她的姊姊了,她高興得差不多跳躍起來。
他把他的外衣脫了掛在衣鈎上,穿著一件薄薄的、淡黃色的法蘭絨襯衣,在桌邊坐下。
「我將盡我的能力,夫人。」
「他來得好早啊!」她答道。
「你以為一個人在一生中,可以有幾個時期過著和昨夜似的那種生活麼?」她對他說。
「我從來就沒有用名字叫過他;他也從沒有用名字叫過我。想起來也是奇怪的。我們有時只是用珍奴夫人和約翰.多馬士的名字。但是他的名字是奧利佛.梅樂士。」
「啊,喂,你有鉛筆麽?」
「再見了!」
大家揮著手巾,車發動了。康妮回轉頭來,看見克利夫在台階上坐在輪椅裡。畢竟他是她的丈夫;勒格貝是他的家;這是環境所決定的。
在小汽車上,康妮也只准帶一隻衣箱。但是她已經把一隻大箱子寄給她的父親,由火車帶去了。他的父親剛由蘇格蘭到倫敦,他以為到威尼斯何必坐汽車去?七月裡的天氣,在義大利用汽車旅行是太熱了,所以他還是舒舒服服地乘火車去。
「換換空氣,對於夫人是很有益處的。」
在旅館裡,慢慢地度過了「曖昧的黃昏」,最後來了個「曖昧的晚餐」。
希爾達靜默地低著她那像梅娜娃的頭,然後望著她。
「我們不久,便將在一起過著共同的生活吧,是不是?」她懇求道。
他踏過了那低低的荊棘和羊齒草叢,經過處留下了一條痕跡,他去了幾分鐘,回來說:
「那彷彿有點矯揉造作了。」希爾達說。
「是的。」她泰然的答道。「我脫|光了衣服在雨中奔了一陣。」
康妮把這話思量著。她對於她的到威尼斯去的事,又開始有點疑懼起來。其實,她不是故意要躲避她的愛人麼?——雖然是短時間。他是知道的;所以他的神色是那麼怪異和譏刺的。
啊,上帝啊,一個真正的男子是多麼珍貴的東西!他們都是些東跑西竄、只知東聞西嗅、只知苟且交配的狗。找到了一個無畏縮、無羞懼的男子!多麼珍貴!她望著他在酣睡著,好像一個睡著的野獸似的,深深的迷失在睡寐中。她鳥兒似的偎依在他的旁邊,唯恐脫離了他。
「他能聽得見什麼呢?」
她們不久到了曼斯菲德。以前這兒是絕妙的一個城市。現在卻是個令人喪氣的礦工城市了希爾達在一本旅遊指南書中介紹的旅店停下了,開了一個房間。這種事對她是毫無意思的,她氣憤得不能說話。但是康妮卻忍不住要告訴她一些關於那男子的事情。
「是的!這是我從前的一位朋友,他現在在英屬哥倫比亞。不知道什麼事用得著掛號信。」
「那麼我想他定要嚇得魂不附體,逃之唯恐不及呢!」
「為什麼呢?她是個蠻好的人!」
他臉上露著不快的苦笑,用土語說。
她無言地跟著他,他心裡抑鬱著。啊,多麼難捨依依!
他苦笑了一下,仰望著她。
「隨意吧!」他說:「隨意吧!別等人來請!」
「總之,」他說,心情漸漸平靜下來了。「假如妳沒有受涼傷風,便算妳的幸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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