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達是個感情豐富的人,依然深信美好的古老神話,他認為應該要給優秀的人一個機會,而不是只靠拉攏關係而已。如此崇高的美德,足夠讓他接受世人傳誦啦!我如果有他那份財力的話,大概早就投身創作十四行詩,而且,我也會很大方地任由所有的鳥兒在我手上啄食享用不盡的食物。」
「偵探小說。我是指……」
巴希里歐先生瞄了我一眼,我勉強擠出一絲微笑替自己解圍。他不發一語地站了起來,隨即拿著我的稿子走開了。我就這樣看著他走進辦公室,然後關上了房門。我癡傻地佇立原地,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盡速逃走,或是乖乖等著終極宣判。十分鐘之後,對我來說有如十年之久,副總編輯的辦公室房門打開了,巴希里歐先生洪鐘般的大嗓門響徹整個編輯部大廳。
此時,我的心頭湧上強烈的感激之情,一度想衝上前去擁抱這個短小精悍的男人。巴希里歐先生再次戴上凶狠的面具,他以鋼鐵般的冰冷目光注視著我,並舉起手來指著門。
巴希里歐先生看我的眼神就像看見一堆廢物似的。我如果告訴他自己寫的是闡揚道德、風格清新的勵志小品之類的,或許會得到好上三倍的回應吧!他又嘆了口氣,隨即聳了聳肩。
「夜幕籠罩城市,街道中漸漸漫著火藥味,宛如一股被詛咒的氣息。」
接下來的那個禮拜一,我走進編輯部大廳,正打算在我生平第一張辦公桌前坐下時,我發現桌上放著個皺皺的信封,信封上綁著蝴蝶結,上頭寫著我的名字,字體是我使用多年的打字機鍵盤打出來的。我拆開信封,信封內裝著週日版報紙的最後一頁,上面刊登著我寫的作品,另外還附了一張小紙條——
「衛達說您文筆還不錯,他說您很優秀。當然啦!如果是跟這家報社的編輯比的話,能寫幾個字就算很優秀了。不過,衛達說了算數就是了。」
我回過頭來,仍以為這是一句殘酷的玩笑話。巴希里歐先生打開辦公桌的抽屜,拿出了十塊錢,然後把錢放在桌上。
「他何止偉大而已……他根本就是個聖人,因為啊,就為了您這隻餓得飢腸轆轆的小雛鳥,他不厭其煩地在我耳邊囉嗦了好幾個禮拜,口口聲聲說您才華洋溢,做事又勤快,堪稱編輯部
和_圖_書的天之驕子。他看準了我這個人骨子裡根本就是心腸很軟的人,還有,他說我如果給您這個機會的話,他會送我一盒上好的哈瓦那雪茄。既然衛達都這麼說了,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事情就是這樣,因為正逢聖誕節,為了讓您的好朋友封口,我就讓您登場扮英雄。我這一回就豁出去了!」
「馬汀老弟,在這種緊急的狀況之下,我們居然無兵可用,所以,我只好讓您試試看啦!」
那項計畫是這樣的:巴希里歐先生以加強報紙內容為由,決定保留週日版最後一頁固定刊登文學創作或遊記,截稿前突然出了狀況。過去刊登的作品內容,從頌揚愛國精神到歌詠中世紀的草莽突擊隊故事,不一而足,總之,蒼穹之下人間事,從聖人到強盜,什麼都能寫。不幸的是,那天的稿子並未如期完成,或者是……據我推測,巴希里歐先生八成是拿到了稿子卻不想刊登。因此,距離截稿僅剩六個鐘頭,加上沒有其他存稿可以遞補,如果臨時找不到救援寫手的話,只好補上全頁廣告,否則報紙就開天窗了。於是,報社高層建議從編輯部挑出幾個文筆不錯的同仁集思廣益,說不定可以湊出一篇感人肺腑的溫馨故事。社方挑出了十位才子編輯,可想而知,這份名單裡一定沒有我的名字。
「我希望您的文筆會比口才好一點。恕我冒昧一問……您都寫些什麼樣的文章啊?」
副總編輯點點頭,並向我伸出手來。我趕緊伸手握上。
貝德羅.衛達是第一個閱讀我的文章的人,我當時年紀還小,在報社編輯部做的是幫忙端咖啡、拿香菸的小工友差事。他總是撥空讀著我寫的文章,讀過還會給我建議。這幾年下來,我成了他的助理,而且他還讓我幫他的專欄稿打字。他告訴我,倘若我決定投入文學創作這場俄羅斯輪盤式的賭局,他隨時會給予協助,並引導我踏出第一步。他實現了他的承諾,現在正式把我交給報社最嚴厲的把關者巴希里歐先生。
「不會,您不會讓我失望的。不過,我看您遲早會給我惹麻煩的。好好幹啊!因為您不是記者,永遠都不是。您也還稱不上是偵探小說家,雖然您自認為已經是了。您先在這兒邊做邊學一陣子,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們會教您一些您從來沒學過的事。」
「那是令人不齒的錯誤行徑,應該接受法律制裁。」我以軍人向長官報告的嚴肅口氣答道。巴希里歐先生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是您的稿費。我建議您,拿這筆錢去買一套稍微像樣一點的衣服,我打從四年前開始就看著您天天穿著同樣一件衣服,而且即使現在看起來,尺寸還是大了六號。如果您願意的話,可以去艾斯古德耶斯街上的西服店找潘塔列歐尼先生,記得報上我的名字。他會好好招待您的。」
「我不會讓您失望的,巴希里歐先生。」
我緊張地嚥著口水,當我開口回話時,居然發出了尖銳的怪腔怪調。
當巴希里歐先生站起來時,我正準備趕緊離開,但他卻繞過辦公桌,有如千斤鐵錘般的巨掌用力掐住我的肩膀。這時候,我總算有機會近身看他,這才發現他的眼神裡顯露著笑意。
「馬汀,麻煩過來一下!」
我盡量拖著最慢的腳步往前走著,每一個步伐頂多只前進了幾公分而已,到了門口,實在想不出逃避的方法,只好進了辦公室,終究還是得抬起頭來。巴希里歐先生手上握著那枝令人害怕的紅色鉛筆,目光冰冷地望著我。我很想吞口水,可惜已經口乾舌燥。巴希里歐先生拿起那疊稿子,隨即遞還給我。我接下稿子,立刻轉身走到門邊,同時也默默告訴自己,不打緊的,我至少可以在哥倫布大飯店的大廳裡當個擦鞋僮。
「我知道了,巴希里歐先生。」
「您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指示呢?巴希里歐先生……」我問他。
「衛達先生真的是個偉大的人。」我提出抗議。
「表現很好啊!馬汀。週一上班的時候,胡賽達的座位就是你的了。我調你去社會版。」
「如果稿子還不錯的話,我會付您十塊錢稿費的。如果稿子很不錯,而且讀者也喜歡的話,我就讓您繼續寫下去。」
我火速站了起來,屏息以待。副總編輯嘆了口氣,隨手把紅色鉛筆往桌上一丢,然後癱坐在椅子上打量我,彷彿我是個廢棄無用的家具一樣。
「非常謝謝您!巴希里歐先生,我會找時間過去的。」
就在早上六點前不和-圖-書久,我從打字機上抽出最後一張稿子,接著,我筋疲力盡地嘆了口氣,腦子裡彷彿有個黃蜂巢似的嗡嗡響個不停。我聽見巴希里歐先生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他已經睡過一覺醒來,此時正一臉沉靜地走過來。我拿起稿子,然後交給他,卻沒膽量去正視他的目光。巴希里歐先生在隔壁辦公桌前坐了下來,並開了桌上的小檯燈。他的雙眼盯著稿紙上上下下移動,臉上毫無表情。接著,他把香菸放在桌緣,然後注視著我,大聲唸出了第一行文字。
你的好友兼同事,
貝德羅.衛達
「別急著說大話,小鬼!我問您……您對於濫用和誤用形容詞、副詞這種事有何看法?」
一個作家永遠不會忘記初次以筆下的故事換來稿費或讚美的經驗。他將永遠忘不了宛如甜美毒藥般的虛榮感初次在血液裡奔竄的感受。而且,倘若沒有人發現他缺乏才氣的話,他會自以為文學夢終將替他開啟一片天,從此過著錦衣玉食的富貴人生;他的名字會印在一張小得可憐的紙上,但他堅信這個名字一定會比他的生命存活更久。一個作家命中注定要記得這一刻,因為就在那一刻,他已經迷失了,而他的靈魂也被標上了價碼。
貝德羅.衛達是《工業之聲》的明星主筆。他寫了個每週刊出一次的時事專欄,堪稱是整份報紙唯一具有可讀性的文章,此外,他還寫了十幾本推理小說,內容描述的是瑞瓦區黑道角頭和上流社會貴婦姘居的故事,在出版界小有名氣。衛達這個人總是一身無懈可擊的絲質西裝,腳上的義大利皮鞋時時光可鑑人,長相和舉止活脫就是午間連續劇裡鄉土男主角的派頭,一頭金髮永遠梳攏得一絲不苟,整齊的短髮就像用鉛筆一筆一筆畫上去的,笑容親切迷人,任誰看了都會如沐春風。衛達出身中南美洲企業王國,家族靠著在美洲經營糖業而致富,光榮歸鄉之後,衛氏家族很快就搶下了城市電氣化這塊大餅。他的父親是這份報紙的最大股東,對貝德羅先生而言,編輯部只是他在優渥生活中打發時間的遊戲場而已。他不在乎報社是否有盈餘,也不介意買進的巴塞隆納最新款汽車是否耗油太凶。衛達m.hetubook.com.com企業王國坐擁金山,還有數不盡的貴族頭銜,目前的重心多放在收購新城區的銀行,以及佔地媲美小型王國的豪宅大院。
「寫了一些……這個……我也不知道……我的意思是說,這個……沒錯,我在寫作……」
這只是開始而已。不出十年,我將變成學徒,而你則是我追隨的大師。
「沒錯,馬汀,這是必須優先考慮的事情。能夠在這個行業倖存的人都懂得做事要有優先順序,而不是死守原則。咱們來聊聊這項計畫。您坐下來,專心聽好,因為我不會重複第二次的。」
「把稿子拿到樓下製版房去,叫他們趕快排版了。」我的背後冒出了這麼一句。
「聖誕快樂!」
「實在太謝謝您了,巴希里歐先生!我向您保證,您一定不會失望的……」
「有的……別讓我失望!」
「馬汀,聽說您在寫作啊!」
「還有,再寫一篇稿子給我。我給您一個禮拜的時間。但是,千萬別寫出會讓我打瞌睡的稿子啊!下一篇就少寫幾個死人吧!現在的讀者就喜歡快樂圓滿的結局,就是什麼人類的偉大精神可以戰勝一切之類的蠢話啦!」
我的生命出現轉捩點那天晚上,報社的副總編輯巴希里歐.莫拉賈斯先生趕在下班前不久,把我叫去那個位於編輯部盡頭的房間,那是他的辦公室,也是他享受哈瓦那雪茄的吸菸室。巴希里歐先生這個人長相凶惡,唇上蓄著濃密的短髭,他堅決反對濫用形容詞,絕不容許拖泥帶水、過度綴飾的文字,在他看來,那就是墮落的行為。此外,他也討厭無精打采的人。當他發現編輯開始有了使用華麗詞藻的傾向時,他會立刻把該編輯調去編訃聞版三個禮拜。倘若編輯受罰之後仍再犯同樣的錯誤,巴希里歐先生會毫不留情地將此人永遠開除。所有的人都怕他,這件事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巴希里歐先生,您找我有事嗎?」我怯怯地詢問。
我的第一次發生在好久以前,那是一九一七年的十二月。我當時年僅十七歲,靠著在《工業之聲》報社打工餬口。報社辦公室在一幢洞穴似的建築裡,這地方原本是個硫酸工廠,牆壁偶爾仍會滲出腐蝕性的強酸hetubook•com.com蒸氣,並在不知不覺中啃噬著家具、衣物、情緒,甚至鞋底。報社所在地前方正是無數天使雕像和十字架矗立的新村墓園,在巴塞隆納緋紅與墨黑交錯的暮色籠罩之下,這幢建築物混雜在墓碑林立的墓園後方數以百計的煙囪和工廠之間,根本無從辨認。
副總編輯以眼角餘光睨了我一眼。我跨進那個混雜著汗臭味和菸味的辦公室。巴希里歐先生無視於我的存在,繼續讀著攤在桌上的專欄稿,手上則拿著紅色鉛筆。接下來幾分鐘之內,這位副總編輯一口氣改完了稿子,他邊改邊冒出滿口粗話,彷彿我根本就不存在似的。我不知所措地呆立在那兒,突然發現牆邊有張椅子,立刻走過去坐了下來。
「別來裝腔作勢那一套,拜託!出去時把門帶上,您可以走了。聖誕快樂!」
「有誰說過您可以坐下來嗎?」巴希里歐先生低頭看著稿子囁嚅著。
「我想也是。」
「這件事就交給我吧!」
「您在早上六點之前把雙面書寫的五張稿紙交到我手上倒是真的,愛倫坡先生。寫故事,別寫演講稿!我如果需要祝禱辭的話,上教堂望彌撒就行了。寫個我從來沒讀過的好故事,必須是能讓我欣賞的稿子才行。」
接下來的六個鐘頭,我戰戰兢兢地度過了每一秒。我坐在編輯部正中央的辦公桌前寫稿,那是衛達先生進報社寫專欄時的專屬座位。編輯部大廳空空蕩蕩的,無數支香菸齊燃的裊裊煙霧早已散去。我緊閉雙眼片刻,努力在腦海中構築了漆黑雨夜中的城市裡,一個雙手淌血、目光詭譎的男子,走在幽暗的巷弄裡,時時刻刻搜尋著黑影……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也不清楚他為何躲躲藏藏,不過,在接下來的六個鐘頭裡,他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慎重其事地在十六開稿紙上書寫著,毫無間斷地寫著,想盡辦法擠出一些內容。我仔細琢磨著每一個字句,每一個轉折,每一幕場景,落筆的每一個字母,都有如是我最後一次的書寫。我寫下每一行文字,接著又删掉重寫,彷彿我的生命已經依附其中,於是,我乾脆全篇重新寫過。寫作的過程中,伴隨著我的只有迴盪在昏暗編輯部大廳裡的打字機鍵盤回音,以及牆上那個分秒指針逐漸逼近清晨的時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