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詛咒之城

我的文學生涯就這樣如火如荼地展開了,巴希里歐先生倒是說話算話,果真又刊登了我寫的好幾篇風格類似的短篇小說。沒多久,報社高層決定讓我每週固定寫稿,工資比照我先前在編輯部跑腿打工的薪水。就在虛榮和焦慮的摧折之下,我的日子天天忙著替同事們抄寫新聞稿,或是快速將記者口述的新聞事件寫成沒啥內涵的驚悚社會新聞。交差之後,到了晚上,總算可以一個人獨自坐在編輯部靜靜寫稿,天馬行空的想像力逐漸化成了壯麗史詩般的文字,在這個名為《巴塞隆納蒐秘》的系列短篇小說,我毫不客氣地融合了多位大文豪的風格,從大仲馬、斯托克到蘇葉、費瓦,不一而足。每天只睡三個鐘頭的下場,就是整個人活像是剛從棺材裡爬出來的殭屍一樣。一輩子過慣優渥生活的衛達先生從來就不需要為生活愁苦,也不曾體會過餓肚子是什麼滋味,他看我這樣日夜操勞,直說我簡直就是在摧殘自己的腦袋,再這樣下去,我大概還沒慶祝二十歲生日就會先舉行葬禮了。另一方面,巴希里歐先生倒是一點都不介意我這樣拚命工作,不過,他對我也有顧慮。其實,我交出的每篇稿子,他都是不情不願地拖到最後才勉強刊登,因為他看不慣我過於矯飾的文字,而且認為我筆下那一連串錯綜複雜的小說情節,簡直教人不敢恭維,根本就是白白浪費了我的才華。
衛達在窗台上坐了下來,不過,他當然是先用手帕把窗台擦乾淨了,免得弄髒了他的高級長褲。我看見那輛西班牙和瑞士合作製造的汽車停在樓下,就在公主街角。司機馬努正拿著抹布把車子擦得閃閃發亮,彷彿那是珍貴的羅丹雕塑作品。馬努總是讓我想起我父親,他們兩人都是苦過來的人,臉上寫滿了滄桑的回憶。我曾經聽過艾柳絲莊園那幾個傭人聊起,馬努.沙吉爾在牢裡關了好久,出獄之後,窮困潦倒了很多年,因為他頂多只能找到港口搬運工之類的差事,偏偏他年紀大了,早就沒那份體力。傭人們言之鑿鑿,說是馬努曾經冒著生命危險拯救了差點兒被街車輾斃的衛達。貝德羅.衛達為了感謝他這份救命之恩,得知可憐的馬努處境艱困之後,決定幫他安插一份工作,並讓他帶著妻女一起住進艾柳絲莊園車庫樓上的小公寓。衛達還向他保證,當時年紀還小的克麗絲汀娜可以去佩爾斯大道和衛老爺家裡請的家教一起上課,並和衛氏王國的孩子一起去上同樣的學校,至於馬努的妻子則在衛家幫傭。衛達一直想買一輛最新款的汽車,方便他在巴塞隆納城內洽公,假如馬努可以學會駕駛技術的話,那麼開車的工作就可以交給他來做,因為在當時那個年頭,有錢人家的公子少爺們嬌貴的雙手是絕不碰觸任何機器的。馬努當然是很樂意地接受了這項提議。後來的情況眾說紛紜,可以確定的是,馬努.沙吉爾一家人對衛達忠心耿耿,甚至到了近乎盲目的地步,就像古代的戰士捍衛君主那樣。我真不知道該不該認同出身富貴的衛達這一連串的慈悲善行,因為,他常常是個一見到牧羊的小孤兒就會眼睛發亮的那種濫情好人。
《巴塞隆納蒐秘》很快就塑造了連載小說界的閃亮新星,這個小說裡的女英雄,可是十七歲的我絞盡腦汁才想像出來的蛇蠍美人。珂蘿依.佩蔓葉兒是所有吸血鬼愛慕的黑暗公主,她智慧過人、居心叵hetubook•com.com測,總是一身性感惹火的華麗馬甲裝扮,也是神秘的黑道角頭巴塔沙.莫雷的情婦兼左右手。莫雷幽居在一處地下宅邸,竟日與埋葬多年的骷髏和死屍為伍,進入宅邸的秘密入口則位於歌德區墓園下方的隧道裡。珂蘿依殘害特定目標的手法有個固定模式,她先以美色和性感裝扮將被害人媚惑得團團轉,接著再以塗抹了含有劇毒的口紅親吻對方,上當的男子中毒之後,隨即出現全身肌肉麻痺的症狀,最後在無聲無息的情況下窒息而死;被害人奄奄一息的同時,事先已喝下解藥的珂蘿依則安然無恙地冷眼旁觀。珂蘿依和巴塔沙自奉一套榮耀準則:他們的唯一任務就是清除世間人渣,所有卑鄙小人、偽君子、狂熱分子、寡言武斷的暴戾怪人,以及各式各樣的愚蠢白痴,凡是會讓這個世界沉倫的敗類,一律殺無赦;所有因貪婪與吝嗇而抵觸愛國意識、上帝旨意、語言文化和民族利益的小人,都是他們的眼中釘。對我而言,這兩個人是異類英雄,就跟所有真實生活裡的英雄一樣。但是巴希里歐先生可不這麼想,他的文學品味向來以西班牙黃金世紀詩篇為主,在他看來,那些古典詩句堪稱世間最美妙的傑作。不過,看在讀者對這些連載小說反應熱烈的份上,他也只好暫時把他的喜好放一邊,任由我這個小夥子天馬行空地發揮著過度誇張的想像力。
「先生,我想您大概弄錯了,我不是這裡的傭人……」
衛達一聽,睜大了眼睛。
同事們對我態度丕變的轉折,衛達全看在眼裡了,他試著替我打氣,但我卻開始懷疑自己還能待在編輯部的時日恐怕不多了。
我從來沒向衛達先生提起這件事,總之,接下來的一幕是我立刻跑去廚房倒了杯汽水,並拿了乾淨的抹布,還花了十五分鐘替衛家老爺清除了西裝衣領上的污漬。衛家老爺頎長的身影,像極了一心嚮往波西米亞式生活的貝德羅先生,任他再怎麼不情願,他的整個生活範疇仍是衛氏家族網絡的延伸。衛家老爺的豪宅距離艾柳絲莊園僅有五分鐘腳程,那是一幢坐落於佩爾森大道口的灰牆大宅院,莊嚴氣派媲美大教堂,四周圍著欄杆,戶外設置了露天階梯,還有可以鳥瞰巴塞隆納全景的覆折屋頂。大宅院就像衛氏家族的指揮中心,每天派遣兩個傭人和一個廚娘到艾柳絲莊園去解決清潔、打掃、洗衣物和烹飪等家務,免得我這位恩師還得為這些討厭的日常俗務傷神。貝德羅.衛達先生平日以一輛西班牙和瑞士合作生產的最新款汽車在城裡代步,負責開車的是家族的老司機馬努.沙吉爾;而且,他這輩子大概還沒坐過街車。像衛達這樣一個出身豪門的世家子弟,一見到這種巴塞隆納常見的廉價簡陋套房,免不了會露出憐憫的神情。
我假裝一副已知悔悟的模樣點著頭,卻暗自繫念那個充滿禁忌的名詞——恐怖劇場。接著,我告訴自己,不管用什麼方式,無論情節有多激|情,我需要的就是一個能夠捍衛榮耀的勝利者。
「隨便啦!反正我是不會去的。」
「我臨時起意,決定來看看你。」他說道,同時兀自往屋裡走。
接著,我探頭到窗外,一見到我,向來待我如少爺的老司機,在遠處恭恭敬敬地向我揮手致意。我隨即向他揮著手。坐在駕駛座旁邊的是他女兒克麗絲汀娜,這個皮膚白皙、雙唇紅潤的女孩大我好幾歲,打從我初次在艾柳絲莊園見到她的那一刻開始,我的氣息就已經被她偷走了。
「此君死於驕傲,自尊使他完全窒息。這是我免費奉送給你的墓誌銘。」
「好一個氣氛歡樂的地方啊!」衛達說道。
衛達在我背上輕輕拍了一下,接著走向門邊。
「我並沒這麼想啊!」
接下來,衛達一言不發地在房裡來回踱步,偶爾停下來查看我那個迷你衣櫥,或是端著一張臭臉望著窗外,他還摸了摸牆上的刺繡畫,並伸出食指輕輕敲了天花板上光禿禿的燈泡……彷彿是想確認屋內所有東西是否全屬劣質品。
「您今天是為了什麼事光臨寒舍啊?是不是貝德拉伯斯山上的空氣太新鮮啦?」
「那麼……到底是編輯部的哪個笨蛋搞出https://m.hetubook.com.com來的把戲?」
「這一段我覺得滿耳熟的。」
「什麼有意思?」我問他。「『綺夢園』是什麼樣的地方啊?」
「衛達先生,您有話就直說吧!」
「這是誰寄來的信啊?」我好奇地問道。
衛家老爺思忖著我的名字。
「但是,讀者喜歡的就是這種小說啊!」我提出反駁。
衛達聳聳肩。
請容我冒昧寫下這封信向您傳達我的景仰之意,並藉此恭喜您《巴塞隆納蒐秘》成為《工業之聲》近年來最成功的作品。作為一個讀者以及優秀文學的愛好者,有幸能夠發現這樣一位才華洋溢、前途無量的新秀作家,內心感到無比雀躍。為了對您致力創作的辛勞表達謝意,我希望有這個榮幸能夠參與一個驚喜聚會,今晚十二點在瑞瓦區的「綺夢園」,懇請您撥冗赴會。靜候您大駕光臨。
「我知道了,這大概是您想出來捉弄我的鬼點子吧?」
「今天寄到編輯部的信,收信人是你。」
「馬汀,我看您的寫作熱情是比文學品味好多了。您的小說病得不輕,這種病呢,病理學上給的病名叫做『恐怖劇場』,這就跟得了梅毒一樣令人羞恥。您此刻的收穫也許稱得上豐碩,但是您如果把眼光放遠一點的話,這是自甘墮落。您得多讀一些經典文學才行,至少也該讀一讀賈多斯的作品,可以幫助您提升文學涵養的。」
衛達立刻搖頭否認。
我開始感受到成為幸運兒必須付出的慘痛代價,因為,我發現報社裡有些同事已經對我這個號稱編輯部的天之驕子兼吉祥物表現出不甚友善的態度。他們深感不平,一心以為踏出了文學創作的第一步應該是他們,沒想到還得繼續蹲在這個灰暗的煉獄苦等良機……讀者們對於連載小說的熱烈迴響,遠超過近二十年來這份報紙刊登過的其他內容,然而,這個事實卻讓我的處境雪上加霜。不過幾個禮拜的時間,我眼睜睜看著曾經被我視為家人的同事們,居然一見我就擺出一臉嫌惡,對我不理不睬,他們把自身的才華全用在背後怨恨我、譏諷我。貝德羅.衛達的從旁協助,加上無知、愚蠢的讀者們大力支持,我這種一夕成名的幸運,無論擺在任何其他行業都一樣,充其量只會讓人以為,我只是個能力不足、毫無實力的僥倖成功者罷了。
親愛的朋友:
「太好了!我很高興。因為很有可能,我特別強調『很有可能』,那個奇妙的時刻永遠不會來臨,你可能永遠不會墜入情網,你可能不想也不能將自己的生命奉獻給任何人,你可能會跟我一樣,活到四十五歲了,突然驚覺自己已經不再年輕,丘比特的箭已經不再射向你,浪漫的玫瑰花床已不復見,到了這個時候,你僅有的復仇方式,就是在結實、惹火的肉體上從生命手中把稍縱即逝的歡愉搶回來,那才是這個狗屁倒灶的世界唯一的天堂,始於美好,終於回憶。」
「我不是從家裡過來的。我剛才去了報社。」
「唉!各位儘管取笑我吧!」我悻悻然說道。「兩位根本就不知道我的日子有多難過。」
衛達嘆了口氣。
「難怪我覺得似曾相識,這一段選得真好。那本小說是您的登峰造極之作啊!衛達先生……」
我把信又讀了一遍,依然躊躇。
我的辛勤努力除了換來同事們的敵意和嫉妒之外,別無所獲。尤其可悲的事實是,雖然我已躋身暢銷作家之列,但是我的薪水依舊少得可憐,頂多只夠買幾本書,並在公主街旁邊的陰暗窄巷裡租下一小間陋室。我的房東太太是個信仰虔誠的加利西亞人,大夥兒都叫她卡門女士。卡門女士對房客要求相當嚴格,床單一個月才換一次,因此,她規勸大家務必要克制手|淫的慾望,也不要穿著衣服上床睡覺。至於不准帶女性回家的禁令就沒必要了,因為找遍整個巴塞隆納,就算拿著刀子架在脖子上脅迫,也沒有任何一位女性會願意踏入那個狗窩。我在那裡學會了所有幾乎已被人遺忘的人生課題,第一課是惡臭,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沒有人會選在這樣的地方斷氣的。當我情緒陷入低潮時——其實我泰半的時間都處於這樣的狀態——這時候,我總是告訴自己,在我染上肺結核之前,唯一可以讓我離開這個地方的希望,就是文學創作了。如果有人因心靈受創或蒙受屈辱而苦,對我來說,那反而是激勵我奮勇向前的磐石。https://www.hetubook.com.com
「為什麼?難不成菸味會讓排水溝的臭味更難聞啊?」
「打從十五歲開始,我不會為了任何女人付過半毛錢,技術上而言,付錢的都是我父親。」衛達語氣平和,聽不出任何吹嘘的意圖。「不過,既然是人家送上門的禮物……」
「您是問我在望彌撒時認識的女孩子嗎?」
「報告先生,我叫大衛.馬汀。」
「鬼才相信。」衛達駁斥道,「我說……今天晚上那件事,你到底打算怎麼樣?」
「鬥牛藝術已死!」他激動地宣稱,「如今,鬥牛已淪為貪得無厭的畜牧業者和沒有靈魂的鬥牛士在操弄的買賣。一般人根本不知道如何分辨鬥牛技巧的好壞,這個大量勞動肢體的藝術,只有行家才懂得欣賞。」
衛達早已站在我背後讀完了信件的內容,此時正蹙著眉頭納悶著。
在艾利歐鐸洛先生每週一次的高談闊論之後,接著就是狂歡時刻了。屋裡的房客們就像灌臘腸似的擠在窗邊,他們在那兒偷看並偷聽對面鄰居瑪露希妲的嬌態和呻|吟。瑪露希妲身材豐|滿火辣,因此大家給她取了個「小辣椒」的綽號。瑪露希妲平日做清潔女工維生,但是一到了禮拜天和假日,她會把時間都留給她那個特別從曼雷沙搭火車來幽會的男友。接著,這個神學院學生會在她房裡卯足了勁犯下所有他不該犯的罪過。我的室友們擠在窗口望穿秋水,最後頂多只能隱約瞥見小辣椒豐腴的巨臀搖擺著,就像一團復活節的圓糕餅似的,抵著通風口,越晃越起勁……這時候,門鈴響起。沒有人願意冒著錯失精采畫面的危險自動去開門,於是,我只好自願犧牲看好戲的樂趣,逕自走向門邊。把門打開的那一剎那,我簡直無法置信,在這個如此破落的地方,居然會出現這樣的稀客。一派風雅的貝德羅.衛達先生,一身義大利絲質,面帶微笑地站在門前。
「哼!很有幽默感。『綺夢園』過去是個非常高貴典雅的地方,出入的客人都是顯赫人士。事實上,我一直以為這個地方已經停業好多年了,不過,我想大概是我搞錯了吧!這個行業就是跟文學創作不一樣,他們的生意永遠都是旺季。」
「嫉妒是平庸凡人的信仰。嫉妒足以撩撥人心,並掀起不安的情緒,不斷啃噬著人的內心,總之,就是腐蝕人的靈魂,並將自己的吝嗇和貪婪合理化,甚至還認為天國之門最終只為他們而開啟。這些人的思想一輩子都被這種低劣的念頭駕馭著,他們只會貶低和排擠他人,甚至可能會想辦法去摧毀他人,他們的存在只會讓心靈和勇氣更貧乏。凡是遭受這些白痴叫囂羞辱的人都是很幸運的,因為他的靈魂是他們搶不走的。」
「你這個傢伙,只要腦袋裡起了邪念就會露出一副無賴的德行。」衛達說道,「說吧!你在打什麼主意?」
「我是從《聖經》的角度在問你這件事。」
「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麼。」
「在我還是小毛和*圖*書頭的時候,通常呢,至少對於像我這樣的少爺們來說,我們在這方面的啟蒙都是由專業人士一手引導的。我像您這個年紀的時候,我父親當時經常出入城裡最頂級的風月場所,於是,他把我帶到一個叫做『綺夢園』的地方,地點就在奎爾伯爵聘請高第先生在蘭巴拉大道旁建造的那幢陰森可怕的王宮附近。你該不會告訴我,你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吧?」
「這個地方簡直就像垃圾堆一樣。」他終於開口發表看法,「我真搞不懂,你怎麼能在這樣的地方住下來。」
「怎麼樣?」
「阿門!」巴希里歐先生在一旁搭腔。「您要不是生在富豪之家,真的應該去當神父才對。或是當個革命家也行。您這段精采的講道,大概連大主教聽了都會動容的。」
每逢週日的彌撒時刻,當卡門女士出門去和她的上帝約會時,屋裡的房客們就會趁機聚集在屋裡最年長房客的房間裡。這個可憐蟲名叫艾利歐鐸洛,年輕時候曾經有潛力成為鬥牛士,最後卻只成了鬥牛解說員,同時還要負責打掃鬥牛場向陽區的小便池。
「這個和那個有啥關係啊?」我沒好氣地駁斥他。
「馬汀,你有認識的女孩子嗎?」
「您教訓的是。」
「您是指伯爵還是妓院?」
「那當然了,我認識一大堆哩!」
我立刻轉過身來,眼前的衛達端著一張虛矯的面容,那是他閒聊風花雪月或是其他貴族秘辛時才會出現的神情。
A.C.
衛達面帶微笑地接受我了讚美,接著,他似乎在琢磨著要不要再點一支菸。
「喔?」
「聽得出來,您的語氣中帶有不少厭惡的情緒,不過,我很懷疑,大概沒有任何一個從事高尚新聞業的尖兵付得起『綺夢園』這種地方的價錢,如果我記得沒錯,這地方可不便宜啊!」
我把頭探出窗外,看著他逐步走近汽車。接著,馬努替他開了車門,衛達慵懶地癱坐在後座。我聽著那輛西班牙和瑞士合製的汽車引擎開始奏起了活塞交響樂。這時候,老司機的女兒克麗絲汀娜抬頭望著我的窗口。我對她笑了笑,但隨即發覺,她根本不記得我是誰。過了半晌,她的視線移開了,衛達那輛龐大的豪華轎車揚長而去,一路駛回屬於他的世界。
衛達擺出一本正經的模樣,打算開始長篇大論了。
「您不要以讀者的喜好為目標。這是一種惡性競爭,只要能譁眾取寵,隨便一隻三腳貓胡謅幾行字就能當虎霸王。您自個兒多想想吧!樹上那顆禁果可以讓它掉下來了。」
「沒辦法,在這個國家,只有無能的笨蛋才會出人頭地。」
「搞不清楚狀況的人是你,小鬼!不管你是怎麼想的,你就是傭人!你叫什麼名字?」

我帶他往房間走去。此時,我的室友們正興奮地擠在牆壁小孔邊偷窺小辣椒表演翻雲覆雨的雜技,一群人樂得又叫又跳的。

「衛達先生,您常去那種地方嗎?」
「大概是某個仰慕你的讀者吧!或許是女性呢,我不知道啦,你拆開看看就知道了。」
「這件事您就別操心了。」
「我不知道啊!衛達先生……」
衛達從白金菸盒裡抽出一根香菸。
我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抽出了一張兩次對折的信紙,字跡與信封上一模一樣,內容如下:
「就憑你這個年紀和你的身分,說話帶刺不是你可以玩的把戲。」
「聽我的話,大衛.馬汀,離開這裡,回去那個屬於你的地方。這麼一來,你會省掉許多麻煩,我也可以省下寶貴的時間。」
「有意思!」他喃喃說道。
獻上誠摯的祝福
「不是,我是指在床上。」
進了房間之後,我把房門關上。他大致看過我的房間後,在房裡唯一的椅子坐了下來,接著一臉漠然地望著我。我不難想像他對我這個寒酸的棲身所在有何觀感。
衛達在客廳停下腳步,他環顧這個多半充當飯廳和交誼廳之用的空間,隨即皺著眉頭嘆了口氣。
我拿著信封,仔細打量著。信封封口上有個赭紅色封印,圖案是個展翅的身影。那是個天使。除此之外,信hetubook.com.com封上只寫了我的名字,鮮紅色的字跡格外秀逸優雅。
「您現在可別說您跟我不一樣,不是無神論者?或是……您決定做個純潔無瑕的好人,打算把童貞留到新婚之夜?還是您決定把那奇妙的一刻留到真愛來臨,然後在上帝的庇佑之下享受靈肉合一的愉悦,接下來就是傳宗接代,生幾個小鬼,他們會冠上你的姓氏,還遺傳了媽媽的眼睛,而那個賢慧端莊的聖潔女子終究會以她的雙手將你推向天國之門,慈悲的耶穌就在那裡等著你……」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您真是一個慷慨大方的人啊!衛達先生。」
「就憑我那份微薄的薪水,支付這裡的房租已經很勉強了。」
他滿臉錯愕,幽幽嘆了口氣,接著點頭承認。
「您說得正是!」
「距離午夜還有七個鐘頭。」他說,「這段時間,你好好想清楚,也壯壯自己的膽量。」
「喔!」
我噤聲許久,那是我對他這段話的沉默喝采。衛達熱愛歌劇,從激昂的快板到悠揚的詠嘆調,都在他欣賞的曲目之列。黎塞歐歌劇院上演普契尼歌劇時,他必定會出現在衛家的專屬包廂裡。那是少數幾個能讓他欣賞音樂的地方,不過,擁擠的歌劇院頂樓座位當然不包括在內了。對音樂和歌劇的愛好也影響了他對上帝和人性的看法,而且經常會在我面前慷慨陳辭,就像那天一樣。
我不耐地哼了一聲。
「唉呀!艾利歐鐸洛先生,您如果可以扭轉這種局勢的話,太陽八成會打從西邊兒出來嘍!」
他對我露出嚴肅的笑容,藉此重申他剛才下達的命令,無須再多說半個字。
「好極了!連我都想搬進來住呢!」
「這是《黎塞歐歌劇院謀殺案》裡的內容。」衛達大方坦承,「那本書的最後一幕是蜜蘭妲.賴芙爾對著邪惡的侯爵胸口開了一槍,因為侯爵背叛了她,竟偷偷溜到哥倫布大飯店的蜜月套房內,擁著沙皇派來的女間諜伊娃諾瓦共度了激|情的一夜……」
「你當然知道!」
「我看……我們還是到我房裡去好了。」我向他提議。
「卡門女士不准人家在屋裡抽菸的。」我提醒他。
「您覺得這地方怎麼樣?」
「衛達先生,歡迎光臨總統套房!」我請他進房間。
「最重要的是,這段話道出了事實。」他下了這樣的結論。
「怎麼樣?」衛達端著挑釁的神情問道。
老實說,在衛達這種情場老手面前,我的情史可謂乏善可陳。回顧我的青少年戀愛經驗,不是平淡無趣,就是缺乏創意。纏綿、溫存、在大門或是陰暗的電影院裡偷偷接吻這些情節,對任何一個深諳情場運作的高手來說,應是稀鬆平常之事,卻從來不曾在我短暫的戀愛場景裡出現過。
「如果有需要的話,你去找個聞起來沒有尿味和硫磺味的地方,不夠的房租,我替你付。」
「你別那樣盯著她看,她會被你的眼神震裂成碎片的。」衛達在我背後囁嚅著。
「去吧!去跟馬努打聲招呼,他經常問起你呢!」
衛達點了菸,樂得像神仙似地享受著吞雲吐霧的愉悦,彷彿嚐到了做壞事的快|感。
「我一直很想看看你住的地方,而且,我還替你帶了一樣東西來。」
他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一只白色羊皮紙信封,然後遞交給我。
貝德羅.衛達住在艾柳絲莊園裡,那是一幢氣派恢弘的現代建築,總共有三層樓,外加一座崗樓,莊園坐落於貝德拉伯斯修道院不遠處的山坡上,就在阿巴德斯歐茲特街和巴拿馬街口。這棟豪宅是他父親十年前送給他的禮物,就希望他能從此腳踏實地,並且認真思考成家這件事,因為衛達的終身大事已經拖了太多年了。上天格外眷顧貝德羅.衛達,不僅出身富貴,而且才華洋溢,他最擅長的其中一項專長,就是想盡辦法忤逆他父親。就像他對待出身寒微的我親如家人這件事,對於他們父子的關係可是一點幫助都沒有。我還記得有一次,我替衛達先生送報社的資料到艾柳絲莊園,湊巧就在莊園大廳碰見了衛家老爺。一見到我,衛達先生的父親立刻吩咐我去替他倒杯汽水,另外再拿一條乾淨的抹布來幫他把領口的污漬擦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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