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蘿依的香閨已成了漆黑的地牢,牆壁彷彿塗了黑炭似的,大部分天花板已經塌陷。我看見烏雲橫亙夜空,伴著一圈銀色光暈的明月就懸在金屬床架上方。就在這時候,我聽見背後傳來地板發出的嘎吱聲,立刻回頭一看,這才發現屋裡不只我一個人。有個漆黑削瘦的男性身影就站在走道入口處。我看不清他的長相,但非常確定他正在注視著我。他凝立在原地,彷彿一隻大蜘蛛,過了幾秒鐘之後,我終於反應過來,並朝著他往前跨出了一步。此時,那個黑影立刻縮進幽暗的角落裡,當我走進大廳時,已經不見任何人影。
「當然!自從發生一場大火之後,那地方就一直沒有再恢復營業了。還需要點什麼嗎?」
當我抵達「綺夢園」樓下的紅牆樓梯口時,時間已經過了午夜。樓梯旁的燈火已經熄了,我緩步和*圖*書拾級而上,逐漸遠離了舊城區喧鬧的酒店、酒吧、舞廳,還有歐洲發生大戰之後在蘭巴拉新街留下的許多難以定義的場所。危危顫顫的燈火從大門門縫漏了出來,隱約映出我踩著樓梯往上爬的腳步。到了樓梯間,我隨即停下腳步摸黑尋找門鈴。我的十指撫過沉重的金屬大門環,當我拉起門環時,大門自動開了個幾公分的門縫,我這才發現,原來大門沒鎖。我輕輕推開了大門,一片死寂迎面而來。眼前有個泛藍的幽影,我忐忑不安地往前走了幾步。街燈的浮光凌空顫動著,短暫地映出了光禿禿的牆壁以及高低不平的木質地板。我走進那個記憶中裝潢了華麗的天鵝絨和高級家具的大廳。大廳裡空空如也,地板積了厚厚一層灰塵,彷彿大街上五光十色的霓虹招牌裡閃閃發光的金沙。我繼hetubook•com•com續往前走著,沙塵上印著我踩過的足跡。現場已經不見留聲機,也沒有椅子和畫作。殘破的天花板上,依稀可見焦黑的梁木。斑駁脫落的壁畫,彷彿一張龜裂的蛇皮。我朝著通往巧遇珂蘿依的房間那條走道前進。我走過那條漆黑的走道,來到那個雙扇門板的房門前,然而,房門已非純淨的白色。門上缺了門把,門板上也幾乎沒有窺視孔,彷彿門把是被人一口氣用力拔掉的。我推開門,然後進了房間。
人總要在喝下第一口開水之後,才知道什麼叫口渴。造訪「綺夢園」三天之後,珂蘿依細雪般的柔嫩肌膚依舊烙印在我的腦海裡,甚至啃噬著我的思緒。我沒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更別說是衛達先生了。我決定湊足僅有的一點存款,那天晚上,我滿懷期望又去了一趟,即使身上和圖書的錢只夠買到她片刻的擁抱,於願足矣。
隔天,我比平常提早進了報社,直接就往地下室的資料室跑。多虧負責管理資料室的馬蒂亞斯幫忙,我查閱了十五年前的《工業之聲》,試圖找出服務生提到那場大火的相關新聞。大約四十分鐘之後,我找到了那則新聞,但僅止於一則短訊。大火發生於一九〇三年的基督聖體節。總共六人葬身火場:一位顧客,四名店內的姑娘,還有一個在店裡打工的小女孩。警方和消防隊一致確認,大火應是煤油燈翻倒所引燃,雖然教區主教認定這是天譴,上帝為了遏阻一切傷風敗俗的行徑而祭出這樣的懲罰方式。hetubook•com•com
「您確定嗎?」
「您要喝點什麼?」
我搖搖頭。
下班回到租屋處之後,我躺在床上,始終輾轉難眠。我掏出口袋裡那張陌生人的名片,那張我在珂蘿依床上醒來時握在手上的名片,接著,我在幽微的光線下再讀了寫在名片背面那一行字:「前程遠大」。
「總共四毛錢。」
「來杯啤酒吧!」我隨口應道。
「請問:您知道對面那個『綺夢園』是不是已經關門大吉啦?」
「那個地方十五年前就關門大吉啦!」
服務生送上飲料時,我立刻傾身向前。
我不禁自忖,那個陌生人是不是我自己想像出來的,因為布滿沙塵的地上絲毫不見任何人踩過的足跡。我下了樓,走出大門之後,站在街道旁探究那幢建築物一樓的每一扇窗子,內心的困惑有增無減。來來往往的路人當著我的面取笑我。我試著在人群中找出那個https://m.hetubook.com.com陌生人的身影。我知道他就在那裡,或許就在幾公尺外觀望著我。過了半晌,我穿越街道,進了對面一家擠滿了人的小酒吧。我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擠進吧檯前,接著,我招手叫來服務生。
對面街上的霓虹招牌光束霎時照亮大廳,頓時映出了堆在牆腳的瓦礫。我走了過去,然後跪在那堆大火肆虐後的殘餘物。有個東西從瓦礫堆冒了出來。手指。我撥開覆蓋著手指的灰燼,眼前漸漸浮現了一隻手。我抓起那隻手,往上一拉,沒想到那隻手還連著一個洋娃娃。我立刻認出了這個洋娃娃,同時恍然大悟,我一直以為小女孩的手是木頭做的,其實是陶瓷。我把它丢回瓦礫堆裡,隨即離開了那裡。
我付了錢,啤酒一口也沒喝,隨即離開酒吧。
我口乾舌燥,彷彿滿口沙塵。
服務生把啤酒放在吧檯上,他睜大眼睛盯著我,彷彿我是個大白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