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隨便出個價吧!」我告訴他,「您甚至可以把過去十年我沒付的書款統統加上去!」
「父親,求求您……」
我父親並不是小氣的人,我們的生活雖然窮苦,但他總會固定給我一些零錢去買糖果,就像社區裡的其他孩子那樣。他認為小孩把錢拿去買些甘草片、瓜子或糖果是應該的,然而,我卻把銅板藏在床底下的咖啡罐裡,當我存足了四、五元的時候,我就趕緊去偷偷買本書回家。
我發現父親已經泫然欲泣,為了迴避他悲傷的面容,我趕緊抱住了他。
「是的,父親。」
我無奈地低下頭來。
我滿臉狐疑地望著森家父子。
我搖頭回應,全身不停地顫抖著。
「那是什麼地方?」
「瑪麗亞娜小姐只是好心幫我啊!父親。就這樣而已,您不要生氣,我去告訴她事情不可能就是了。」
當時的巴塞隆納,街頭喋血是司空見慣的事。瑞瓦區的街巷裡充斥著宣戰傳單和隆隆砲聲,處處可見恐懼的人們顫抖、哭泣,夜間流血巷戰中的黑影幢幢,白天街頭的宗教和一般遊行,處處嗅得到死亡和欺騙,一場接一場的煽動性演講中,所有的人都在說謊,所有的人堅持自己有理。累積多年的憤怒和仇恨,使得以偉大口號和愛國情操為藉口而相互殘殺的人們,開始陶醉在這種血腥的氣味當中。城市裡懸浮著工廠不斷冒出的煙霧,模糊了鋪石大道的景致,穿梭在街車和馬車之間。黑夜屬於瓦斯燈,屬於幽暗的街頭巷尾中此起彼落的點點槍火以及藍色煙硝。那是個快速成長的年代,童年來去匆匆,數不盡的童顏已掛著滄桑的眼神。
「下次你如果想要拯救一本書的話,你要想個好辦法去救它,不要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碰到這種狀況,你儘管告訴我,我會帶你去一個書本永遠不死,而且不會遭受任何人破壞的秘密基地。」
「沒有啊!父親。瑪麗亞娜小姐只是想跟您聊聊我未來的就學計畫。她說我很有潛能,而且,她認為她應該可以幫我申請到公教學校神職修士會的獎學金……」
父親惱羞成怒地瞪著我,但他極力克制著憤怒,並用力吸氣好幾次,雙眼緊閉,最後總算才開了口:
我們住在一個狹小的閣樓裡,就在加泰隆尼亞音樂廳新建的表演廳旁邊。那個地方又冷又窄,冷風和濕氣似乎可以穿牆而入。我經常坐在小陽台邊,雙腳懸空掛著,看著人來人往,並注視著矗立在鋪石街道對面的宏偉雕像和參天石柱。有時我甚至覺得自己的手指似乎可以觸及那些石柱了,不過泰半時候,我覺得它們就像月亮一樣遙遠。我是個體弱多病的孩子,幾度因為高燒和感染差點兒進了鬼門關,所幸閻羅王到頭來還是反悔了,八成去找了年紀大一點的孩子當替死鬼。當我生病時,父親總會很不耐煩,熬夜兩個晚上之後,他通常會把我託付給某個鄰居太太照顧,然後接連好幾天沒回家。後來,我開始懷疑,他大概是希望自己回家時可以見到兒子已經斷氣,從此甩掉這個身體有如薄紙般脆弱的兒子,一個對他一點用處都沒有的累贅。
那天下午,為了不讓我父親看見,我把那本書藏在衣服裡面,就這樣把我的新朋友帶回家了。當時正值陰雨綿綿的深秋時節,在那段只有鉛灰色的日子裡,我把《遠大前程》連續讀了九遍,一方面當然是因為我手邊也沒別的書可讀了,另一方面,我的小小心靈開始懷疑,狄更斯這本書根本就是為我而寫的。不久之後,我確信自己此生的唯一志願便是追www.hetubook.com.com
隨這位狄更斯先生的腳步。
「燈還是燙的。」他一臉惱怒地瞪著我,並將燈泡往牆壁用力一甩。無數的玻璃碎片落在我臉上,但我根本不敢動手去撥開那些碎片。
森貝雷一言不發地望著我。他將我抱了起來,就這樣把我帶回樓上的家裡。他兒子是個非常靦腆的十二歲男孩,我不記得曾經聽過他開口說話,這時候,他早已被父親下樓開門的聲響驚醒了,一直站在樓梯間等著。一見到我臉上的血跡,他面帶恐懼地注視著他父親。
「這一切都是為了拯救《遠大前程》,是吧?」
當我抵達書店門口時,聖塔安娜街依舊籠罩在晨霧之中。書店老闆和他的兒子就住在書店樓上。我也知道清晨六點不該擾人清夢,但我當時唯一的念頭是拯救這本書,因為我非常確定,萬一我父親在家裡找到這本書的話,一定會惱羞成怒地把書撕成碎紙片。我按了門鈴,並在門口等著。接著,我又按了兩三次門鈴,終於才聽見陽台邊那扇門打開了,然後,我看著身穿睡衣和拖鞋的森貝雷先生探頭往樓下看,一見到我,臉上立刻浮現驚愕的神情。大約半分鐘之後,他到樓下來幫我開了門,一見到我那張臉,臉上原有的一絲不悦頓時消失。他跪在我面前,雙手扶著我的身子。
「那本爛書在哪裡?」
「沒有人打我,是我自己跌倒了。」
「不是!是我自己跌倒了。」
「談什麼?你在學校做了什麼壞事?」
我還是搖頭。身在陰暗中的我根本沒看見拳頭迎面而來。我只覺得自己突然視茫茫,接著,我從床上跌了下來,嘴角淌血,雙唇內部的劇烈疼痛,彷彿大火在口中延燒。當我轉過頭來一看,這才發現地上有好幾顆斷落的牙齒。父親的大手一把揪住我的脖子,然後拎著我站了起來。
「我們活得下去的,聽到沒?就靠你和我的力量,不需要那些婊子養的同情我們。人就是要抬頭挺胸地活著!」
「您別說這種話,父親!」
隔天,在沒有事先通知的情況下,父親帶我到卡門街上的印度綢布莊。我們沒走進店裡,只是站在大廳的櫥窗前,父親指著一個笑容可掬的年輕女子,她正忙著向客人展示昂貴的絲巾和布料。
「我的老天爺啊!你還好吧?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我父親一心渴望的幸運終究沒有降臨。生命對他唯一的禮遇,就是沒讓他苦等太久。有天晚上,我們一起來到報社大門口,正準備開始值夜班時,三名槍手突然從黑暗的角落衝出來,接著,我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他們朝著我父親亂槍掃射。我至今仍記得那股火藥味,還有穿越外套射進胸口的子彈孔血流如注。其中一個槍手正打算朝著我父親的腦袋補上一槍,我趕緊衝上前去抱住了父親,這時候,另一位槍手立即上前阻擋他開槍。我還記得槍手與我四目相接,似乎在猶豫要不要連我也一起殺了。就這樣,三名槍手一溜煙兒跑掉了,轉眼間就消失在工廠林立的新村暗巷裡。
放眼整座城市,我最鍾愛的地方就屬聖塔安娜街上的森貝雷父子書店了。那是個瀰漫舊書氣味和灰塵的地方,也是我的心靈聖殿和避風港。書店老闆特別准我坐在角落的椅子上,盡情地閱讀著我想讀的每一本書。森貝雷先生幾乎從來沒收過我付給他的書款,不過離開書店之前,我總會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把我存了好久的銅板全部放在櫃檯上。那只是一把小額銅板,那一點小得可憐的數目,根本買不起店裡的任何一本書,頂多足夠買張捲菸紙吧!每到該回家的時候,我只能不情不願地拖著我的腳步和靈魂離開
https://m•hetubook.com.com,如果我可以自己作主的話,我真希望一直住在那兒。
我在亂世裡的巴塞隆納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之後,報社成了我的避風港、我的世界。以我才十四歲的年紀,我掙的那一點微薄工資只夠我在卡門女士的出租公寓裡分租一個小房間。我住進去還不到一個禮拜時,房東太太有天到我房裡來通知我,大門口有位先生指名要找我。我看見樓梯間站著一位身穿灰色西裝的男子,灰撲撲的眼神加上灰撲撲的嗓音,他問我是不是大衛.馬汀,我點頭回應之後,他遞給我一個包裹,隨即消失在下樓的階梯之間,那個灰撲撲的身影,在我的悲慘世界裡僅是驚鴻一瞥罷了。我拿著包裹回房,然後關上房門。除了報社裡的兩三位同事之外,沒有人知道我住在這裡。我滿懷好奇地拆開了包裹。這是我此生收到的第一件包裹,裡面是個老舊的木製盒子,看起來似曾相識。我把木盒放在行軍床上,然後打開盒蓋,盒子裡裝著我父親的手槍,那是他從軍時使用的武器,他帶著這把手槍從菲律賓返回祖國,卻換來英年早逝的淒涼下場。手槍旁邊還放了一小盒子彈。我把手槍拿在手上打量了一番,這把槍聞起來有濃濃的煙硝味和油味。我不禁納悶,我父親到底用這把槍殺死了多少人?我把手槍放回盒子裡,並且蓋上盒蓋。我的第一個念頭是把它丢掉,但我隨即發覺,這把手槍是父親留給我的唯一遺物。我猜是高利貸業者在父親死後查封了我們原來住的老舊閣樓,藉此抵債,如今他們決定把這個令人害怕的遺物寄給我,以此宣示我正式進入成年人的世界。我把木盒放在衣櫥上方,並使勁將它推到堆滿灰塵污垢的牆邊,就算卡門女士踩高蹺也拿不到的;此後多年,我沒再去碰過它。
「他是您的朋友嗎?」
「在哪裡?」我父親以異常冷靜的語氣問道。
「可是我今天早上已經把它賣掉了。」他滿臉沮喪地對我坦承。
「那就是你母親。」他說道,「總有一天,我會回來把她殺了。」
我知道森貝雷先生認識一些經常光顧書店的作家,從他對那本書所展現的熱愛看來,我心想,這位狄更斯先生八成是他的作家朋友吧!
我還記得森貝雷先生露出充滿歉意的苦笑,並伸出手來攬著我的肩膀。
那天晚上,三個槍手留下在我懷裡大量失血的父親,也留下了我孤零零的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接下來的兩個禮拜,我就在報社的印刷廠裡過夜,藏身在那些看似大型鋼鐵蜘蛛的機器當中,默默忍受著壓印板一到傍晚就像魔音穿腦似的尖銳聲響。當我被人發現時,手上和衣服上仍沾著乾涸的血漬。起初,沒有人知道我是誰,因為我噤聲不語了將近一個禮拜,當我終於決定開口時,我扯著嗓子呼喊著父親的名字,直到嘶啞為止。當人們問起我母親時,我告訴他們母親已經死了,我在世上已經舉目無親。我的遭遇傳到貝德羅.衛達的耳裡,他是報社的大紅人,也是發行人的好朋友,於是,他運用自己的人脈替我在報社安插了一個傳稿員的差事,並且讓我暫時棲身在地下室簡陋的工友宿舍裡,靜候新的通知。
「《遠大前程》,作者狄更斯……」我讀著書本封面上的文字。
「是你父親嗎?」
「這可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喔!」老師這樣告訴我。
「你母親早在我被派到前線打仗之前就拋棄我們了。我是個大笨蛋,一直拖到戰後回國才發現這件事。這就是人生啊!大衛,所有的人遲早都會拋棄我們的。」
我還是緊抿雙唇。森貝雷並不知道我家在哪裡,我也不打算告訴他。
我和*圖*書聳了聳肩。森家父子互看了一眼,臉上帶著詭異的笑容。
「人做了壞事都會有報應的,大衛。我做過太多壞事,太多了!但是,我已經付出代價了。我們會轉運的,你看著好了。你等著看吧……」
我別過臉去。
他使盡全力抓著我的臉去撞牆,頭部遭受猛力撞擊之後,我的身體失去了平衡,隨即像個人肉沙包似的攤在地上。我掙扎著爬向角落,猶如線團似的縮在那裡,眼睜睜看著我父親翻箱倒櫃,將房裡所有的東西都丢在地上。他檢查了所有抽屜和箱子,找了又找,卻怎麼也找不到那本書,最後,他走到我身邊。我閉上眼睛,縮在牆腳,乖乖等著再挨一拳。接著,我睜開雙眼,卻看見父親坐在床上羞愧地痛哭失聲。當他瞥見我正在看他時,立刻衝下樓去。我聽著他的腳步聲在清晨的寂靜中逐漸遠去,直到確定他已經走遠了,我才慢慢爬回床邊,並拿出了藏在床墊下的書。我穿上衣服,腋下夾著那本小說,隨即出了家門。
「我來把這本書還給您,因為我不希望這本書被破壞了……」
「一輩子的好朋友呢!從今天起,他也成了你的朋友囉!」
那天凌晨,我被父親用力搖醒。他那天提早下班回來了。他的雙眼布滿血絲,吐出的氣息有濃濃的燒酒味。我驚慌地看著他,這時候,他伸手去摸了摸僅以一條電線吊起的那個光禿禿的燈泡。
雖然瑪麗亞娜小姐一再堅持,雖然這位睿智聰慧的女老師看出我前途可期,但是,我之後再也沒跟父親提起升學這件事。直到後來,老師終於知道這件事已經不可能有轉圜的希望,有一天放學,她突然過來告訴我,她願意每天撥出一個小時為我單獨上課,我們可以聊聊書籍、歷史,以及所有會讓我父親不高興的事物。
「你不打算告訴我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嗎?」
我父親摟著我的肩膀,接著,他盯著我看,那種眼神讓我一時覺得他似乎不會再回來了。他似乎以我為榮,雖然我們父子倆有如天壤之別,雖然我熱愛閱讀而他卻目不識丁,雖然她(指他母親)拋棄了我們這對個性完全不合的父子倆……就在那個瞬間,我認為父親是世上最慈悲的人,如果老天有眼的話,應該要發給他一手好牌的。
多年來,我幾度回到這家綢布莊外,就為了偷偷看她。我始終沒有勇氣走進店裡,即使見到她走出店門,我也不敢大大方方地盯著她看,還是只能默默看著她沿著蘭巴拉大道往下走,走向她夢寐以求的美好人生,擁有一個讓她幸福的家庭,還有一個比我更值得她關愛的孩子。我父親始終不知道我偶爾會溜出去看她,有時候甚至近距離跟著她,幾度想要伸手去握住她的手一起漫步,然而,我總是在最後關頭退縮了。在我的世界裡,遠大前程、美好期望,這些都是書上才有的空談。
他睜著一雙漲紅的眼睛看著我,我知道,他依然深愛著她,而我永遠不會原諒她的。我還記得,我躲在那兒偷偷看她,她始終不知道我們父子倆就在櫥窗外。在此之前,我只看過照片裡的她,父親將它保存在家中抽屜裡,就跟他那把軍用手槍放在一起;每天夜裡,當他以為我已經睡著時,他會把照片拿出來,然後默默注視著它,彷彿所有的答案盡在其中,至少,他需要的答案都在照片裡……
森貝雷先生對我眨了一眼,並露出他那彷彿從大仲馬的連載小說裡偷來的神秘笑容,據說,那是森家人都有的招牌特質。
就在當天下午,我回到森貝雷父子書店,自認已是個出了www.hetubook•com•com社會的人,見到書店老闆之後,我向他表明意願,希望能拿回多年前在不得已的情況下還給他的那本《遠大前程》。
男孩點頭回應,隨即跑去打電話。我聽見他說話的聲音,總算確定了他不是啞巴。父子倆合力將我安頓在飯廳裡的那張搖椅上,在等候醫師前來期間,他們替我清洗了傷口上的血漬。
「時候到了就知道,小朋友,時候到了你自然就會知道。」
戰後歸來,我父親看起來像是比他離鄉時老了二十歲,接著,他試圖在新村和聖瑪帝區的各家工廠尋找工作機會。通常,他上工不出幾天就會丟了差事,看著他滿眼悔恨踏入家門總是遲早的事。長期下來,在找不到其他差事的情況下,他接受了《工業之聲》夜間警衛的職務。工資非常微薄,但是幾個月過去了,這份差事成了他戰後返鄉以來第一份沒惹上任何麻煩的工作。可惜,平靜的日子匆匆即逝。沒多久,好幾個度日有如行尸走肉的戰場同袍找上門來,他們帶著他惹是生非,蹚了一灘子他始終搞不清楚狀況的混水。
「沒有骨折,不過,有些傷口需要一段時間才會復原,而且會痛上好幾天。這兩顆斷掉的牙齒必須拔掉才行。斷掉的牙齒留著沒什麼用,而且會有感染的危險。」
某一年的聖誕節前,森貝雷先生送了我一份畢生最珍貴的禮物。那是一本舊書,許多人讀過並深深為之感動的一本書。
康柏斯醫師就住在附近,五分鐘後就到了。他幫我從頭到腳仔細檢查了一遍,摸了摸瘀青的部位,並且小心翼翼地替傷口上了藥。他眼神清清楚楚地流露著憤怒之情,然而,他一直隱忍著,什麼話也沒說。
「誰會相信這個滿腦子胡思亂想的女人胡說八道?她居然想把你弄進那種公子少爺們才唸得起的學校?你知不知道那都是些什麼人啊?當他們知道你的出身,你知道他們會怎麼看你?又會怎麼對你?」
後來,我父親經常連續好幾天不見人影,當他回家時,雙手和衣服總是沾染了火藥味,口袋裡則裝著一疊鈔票。接著,他會躲進房裡,注射他想盡辦法弄來的毒品,我都看在眼裡了,只是他以為我並不知情。起初,他根本不關房門,直到有一天驚見我在偷看他,於是,他狠狠甩了我一耳光,我的嘴角也因此裂了一道傷口。接著,他把我擁在懷裡,緊緊擁著,直到他雙臂無力,然後不支倒地,針頭還插在皮肉上。我拔出針頭,並用繃帶幫他包紮傷口。經過這次的意外事件之後,他開始將房門上鎖了。
我父親那一整個禮拜都低頭看著地板,默默承受著悔恨交加的痛苦。他買了一個新燈泡,並且告訴我,只要我想開燈就去開,但是時間不能太長就是了,因為電費很昂貴。我可不想玩火。那個週六,我父親想買本書送我,於是,他去了羅馬城牆對面的巴雅街上那家書店,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踏進書店,然而他不識字,根本就看不懂展示在書架上那些作品的書名,最後還是兩手空空地離開那裡。後來,他給我錢的時候,金額超過了平時的數目,接著,他叫我拿著錢去買本我喜歡的書。我心裡一直藏著一件事,始終不敢開口跟他提起,我想,此時正是難得的好時機,剛好可以跟他談談那件事。
「我永遠不會拋棄您的,父親。」
多年前,父親牽著我的手初次踏入《工業之聲》。當時,我父親剛從菲律賓戰爭返回家鄉,這個歷盡滄桑、一貧如洗的男子,返鄉後才發現這座城市已經不再接納他,久別的妻子已經忘了他,甚至在他返鄉兩年之後拋棄他。妻子離去後,留給他一個受創的心靈,還有一個他從來沒愛過、並讓他不知所措的兒https://m•hetubook.com•com子。我父親沒讀過什麼書,頂多只能讀寫自己的名字,既無專長也沒人脈。從軍打仗只讓他學會如何在別人殺他之前先下手,殺戮的理由總是冠冕堂皇,留下的空虛卻是如此荒謬,而且越近沙場越教人心虛。
同樣的情況發生過幾次之後,我也希望自己就這樣病死算了,不過,我父親總是記得回家來,我也一直還活著,而且還漸漸長高了。無論我的出身有多卑微,老天爺到底還是沒忘了眷顧我,雖然病得頻繁,但是病情從未嚴重到致命的程度。出乎意料地,我竟在盤尼西林的協助之下撐過了體弱多病的童年。當時那個年代,死神總是來勢洶洶,偶爾可見它張狂現形,或可嗅出它四處吞噬靈魂的血腥,許多孩子甚至還來不及做壞事就去見上帝了。
「要是讓我再發現你浪費電力去讀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一定狠狠修理你!」
醫生離開之後,森貝雷替我準備了一杯熱可可牛奶,接著,他在一旁看著我慢慢喝著牛奶,始終面帶笑容。
在我的世界裡,所謂的夢想,無論大小,極少成真。直到幾個月前,我每天夜晚上床睡覺前的渴望,除了期許自己總有一天可以聚足勇氣,然後去跟司機馬努的女兒克麗絲汀娜說上隻字片語之外,另外就是希望黎明快來,好讓我盡快回到《工業之聲》編輯部大廳。如今,就連這個避風港也漸漸與我疏離了。或許,如果我把某份工作搞砸了,大概可以贏回同事們的好感吧!我這樣自忖。或許,倘若我寫了低劣空洞的稿子,讀者們甚至連第一段都讀不下去,這麼一來,我少年得志的罪過可能會被寬恕吧!或許,為了讓我在報社重拾家的溫暖,付出那樣的代價都不算什麼。或許,一切只是或許罷了。
「打電話請康柏斯醫師過來一趟。」
那時候,我唯一的好朋友是以紙張和油墨做成的。我比同社區其他孩子更早在學校裡學會了讀書寫字。當我的同學們只看到一堆字母在書上湊成生字時,我已經在字裡行間看見了陽光、街道,以及芸芸眾生。我深為隱藏在文字背後的神秘意境而著迷,在我看來,那就是一把鑰匙,它將開啟另一個無限寬廣的世界,並幫我逃離那個小閣樓、那些陰暗窄巷,以及貧窮混亂的日子;那段苦日子,連小小年紀的我都知道自己一窮二白。我父親不喜歡看見家裡有書,除了不識字的因素之外,書本另有讓他惱火的原因。他告訴我,等我滿十歲就得開始出外工作,他還說,我最好把滿腦子胡思亂想都丢掉,否則最後的下場不是窮死就是餓死。我總是把書本藏在床鋪下面,等他出門或睡著時再拿出來讀。有一次,他發現我晚上在看書,當場勃然大怒。他一把搶走我手中的書,隨即用力丟出窗外。
從此,我漸漸了解,父親很介意別人當他是個無知的蠢蛋、戰爭的廢物,這場戰爭就跟所有的戰爭一樣,他們以上帝之名、以祖國之名在沙場上奮戰,在強大的敵人出手之前,他們必須搶先發揮更強大的力量。從此,我開始會在某些夜裡陪著父親上夜班。我們一起在特拉法加街搭乘街車,然後在墓園門口下車。我待在他的警衛室裡讀舊報紙,讀了一陣子之後,我會想盡辦法跟他聊上幾句,雖然這是一項艱難的任務。我父親是個非常寡言的人,他不談殖民地的戰爭經歷,也絕口不提那個拋棄他的女人。有一次,我問他為什麼母親會拋下我們一走了之。我一直懷疑這一切都是我的錯,一定是因為我做錯了什麼事,或許就只是因為我出生了。
我把書遞給他。
「在哪裡?」
「我的老師瑪麗亞娜小姐要我告訴您,請您有空的時候去學校找她談談。」我低著頭,好不容易才把話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