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是個前人作為中庭使用的地方,地上鋪了大塊石磚,旁邊有一排石階通往樓上的住家。屋頂那扇玻璃天窗已經完全被鴿子和海鷗的糞便遮蔽成一片漆黑。
我根本就無心理會他們。多年來,每次從門前經過時,我總是夢想自己能住進來,此時此刻,我早就對房子裡的陰森晦氣視若無睹了。我沿著走道前進,一路打量著兩旁的房間,以及堆積了厚厚一層灰塵的老舊家具。有張桌子上鋪了一條破舊的桌巾,上面放著一套餐具,還有個擺著乾硬水果和枯花的托盤。從杯子和餐具的擺設看來,彷彿這棟房子的住戶才剛用過晚餐似的。
我在尖塔之屋度過的正式入住後的第一個夜晚,恰好就是《詛咒之城》第一集問世那天。那本小說的虛構情節從一九〇三年「綺夢園」那場大火開始編織,神秘的主角就從那時候開始在瑞瓦區的陰暗巷弄間出沒。第一本小說的印刷油墨都還沒乾呢,我早已著手寫作同系列第二本小說。根據我的估算,假如我一個月毫不間斷地工作三十天,伊格納迪斯.B.薩森每天至少要寫出六.六六頁書稿才能趕上合約要求的進度,這是非常瘋狂的作法,不過優點就是我不會有太多時間去胡思亂想。
房屋仲介商一臉嫌惡,並小心謹慎地檢視房間。跟在一旁的秘書把油燈提得高高的,雖然房裡的光線已經夠亮了。我走近其中一扇窗子,然後探頭望著窗外的藍天,頓時目眩神迷。
整座巴塞隆納城都在我的腳下,我相信,當我每天傍晚打開這幾扇窗子時,動人的故事和秘密將在我耳邊呢喃,接著,我把這些都寫在紙上,或向願意傾聽的人娓娓細訴。衛達在清幽的貝德拉伯斯山區有一座壯麗典雅的象牙塔,群山環繞,綠樹成蔭,美麗的天空宛如夢境一般。我將會擁有一座屬於我自己的高塔,矗立在舊城區的老舊建築和陰暗巷弄之間,周遭充斥著詩人和屠夫們口中的「浴火玫瑰」大墳場的臭味和陰影。
「https://m.hetubook.com.com
看來,以前住在這裡的人似乎是突然離開,東西都來不及帶走了……」我兀自說道。
我們踩著樓梯上樓,然後進了書房,銀行稽查員連忙開窗通風,也讓陽光能灑進屋裡。長方形的空間,挑高的天花板,深色木材地板。四面大型的拱形窗子分布在四面牆上,分別可遠眺南邊的海上聖母教堂、北邊的波恩市場、東邊的舊法國車站,西邊則是迷宮般的街道巷弄,一直延伸到提比達波山。
「可是各位半個小時前才來的呀!」
「家庭交響樂呢!」銀行稽查員在一旁說道,「您還能要求什麼?住在這裡,您就跟國王一樣!」
我希望自己是第一個向您道賀事業邁入新階段的人。閱讀您的第一本《詛咒之城》,對我來說,真是一大享受。送上一份薄禮聊表感謝,希望您笑納。
「根據平面圖上的標示,那裡應該是一面主牆。但是我的同事雷米西測試過了,那面牆根本就已經被打掉一半了。還有,房間也有狀況。根據這張圖,走道盡頭那個房間幾乎有十二坪,實際上根本就沒這麼大呀!那個房間如果有六坪大的話,我就在您面前耍猴戲!有一面牆是多出來的。至於排水溝呢,算了,還是別提這個比較好。根本沒個影兒!」
「我們待會兒要去吃早餐。」
「您先請!」他這樣對我說道。
房屋仲介商以凶狠的眼神瞪了他一眼,同時頻頻搖頭。我們繼續逛到屋子最裡頭的長廊,桌上擺著一咖啡杯,還有一本翻開的書,繼續等著有人坐上沙發去翻閱它。
「我決定租下這棟房子。」我這樣說道。
獻上誠摯的問候!
「您看看這個!」他說道,「房子蓋得不好,什麼事都不對勁嘛!就是這個……平面圖上標示了天台上有個蓄水池,根本就沒有啊!您的蓄水池在後面的庭院裡。」
數年後,偶然讀到一本書,書中敘述幾位英國探險家深入陰森幽暗的埃及千年https://www.hetubook.com.com古墓,迷宮般的曲折密道,充盈著詭譎的詛咒氛圍……這時候,我不禁又想起了初次造訪弗拉瑟德斯街這棟尖塔之屋的情形。當時,秘書先生提了一盞油燈,因為屋子裡從未裝配過電力。銀行稽查員帶來了一大串總共十五支鑰匙,一試再試之後,總算打開了大門上那條鐵鍊。推開大門的那一剎那,屋內立刻傳出一股腐臭,聞起來就像潮濕的墳墓。銀行稽查員頻頻咳嗽,房屋仲介商一臉懷疑矜持的神情,忍不住也掏出了手帕摀住嘴巴。
銀行稽查員大大鬆了口氣,房屋仲介商則沒好氣地翻著白眼,同時在胸前劃著十字。那天下午,我簽下了十年的租約。那段期間,當電力公司在屋裡裝配電線的同時,我則是忙著打掃和整理房子,衛達也沒問我是否需要幫手,擅自派了家裡的三個傭人來幫忙打理屋子。我很快就發現那群電力公司專家們的「作案模式」,到處在牆壁上打了洞之後才問我行不行。他們在屋裡敲敲打打了三天之後,家裡的電燈炮沒有一個會亮,但是每個人都告訴我,那是大量蛀蟲侵蝕了建築物的石膏和礦物惹的禍。
「先生想不想看看書房呢?」
書房位於尖塔最高處,非常特別的建築構造,具備畫龍點睛之妙的是走道盡頭旁那個通往書房的螺旋梯,屋子的斑駁外牆烙印了歷經數代的歲月痕跡。尖塔看起來就像一座瞭望台,矗立在港口區的一片屋宇之間,細狹的圓形屋頂由金屬和染色玻璃組成,像極了一盞燈籠,龍捲風似的狂風吹襲時,它又像一朵風中的玫瑰。
「唉呀,您別催我啊!慢工才能出細活嘛!這個必須照著步驟慢慢來才行。」
「那麼……您現在打算做什麼呢?」
「馬汀先生,您這種態度,我們沒辦法合作的。」
「屋裡沒有老鼠!」一踏進屋裡,我立刻作此宣示。
「把灰塵都清乾淨,再稍微布置一下,這裡簡直就跟皇宮一樣呢!」他說道。
「哼!藍鬍子的皇宮。」房屋仲介商隨口應道。
我以「伊格納迪斯m.hetubook.com.com.B.薩森」為筆名寫作的生涯滿一週年那天,為了慶祝這個特別的日子,我決定讓自己放假一天,出門去曬曬太陽,吹吹風,再去逛逛城裡那些睽違已久的街道。我刮了鬍子,好好梳洗了一番,並換上我最體面的那套西裝。我刻意讓書房和長廊的窗子敞開著,藉此讓家裡通風,希望濃濃的煙霧就此散去。到了樓下時,我在信箱底下發現一只大信封。信封裡裝著一張蓋了赭紅色封印的信紙,優雅的筆跡寫著以下這段文字:
「您的意思是說,已經沒有別的解決方式了嗎?」我詢問那位主導鑽牆大業的工頭。
我們一行人踩著石階來到了二樓的平台上,接著,銀行稽查員花了十分鐘才找到正確的鑰匙,然後門鎖發出了歡迎我們的喀啦聲響。大門打開之後,眼前出現一條漫長的陰暗走道,並且布滿了浮浪般的蜘蛛網。
銀行稽查員清了清嗓子。
「怎麼樣?這是絕妙美景呢!」銀行稽查員神情興奮地說道。
房屋仲介商和銀行稽查員神色詭異地互看一眼。當他們發現我正在盯著他們的時候,銀行稽查員臉上立刻堆滿了燦爛笑容。
「我能說什麼?那間長廊沒有電!」
我幾乎天天過著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日子,咖啡和香菸的消耗量已經超過了氧氣。在這段逐漸成癮的過程中,我總覺得自己的腦袋變成了一個不斷冒煙的機器,永遠無法冷卻。伊格納迪斯.B.薩森是個耐力十足的年輕人。他每天熬夜寫作,直到清晨才入睡,詭異的夢境裡,書稿上的文字跳脫了紙張,卻附著在書房的打字機上,接著,它們就像油墨潑灑而成的蜘蛛網似的,爬滿了他的雙手和臉部,然後穿透他的皮膚,鑽進血管,並緩緩將他的心臟染黑,漸漸把他的瞳孔遮蔽……我整整好幾個禮拜足不出戶,天天都不清楚那天究竟是何月何日星期幾。我沒去理會週期性的頭痛,但有時卻痛得讓我受不了,彷彿電鑽穿腦似的,強烈的灼痛感甚至讓我眼冒金星。我已經習慣了與耳鳴共處,唯有風聲或雨聲才能和*圖*書讓我暫時忘了它。有時候,當我的臉上攀附著滿滿的冷汗,並感受到雙手在安德伍德打字機鍵盤上顫抖時,我總會告訴自己,隔天去看醫生吧!但是,到了隔天總是有更多故事要寫,這件事就這樣耽擱了。
工程帶來諸多不便,加上施工品質粗糙不堪,進度比預定時間整整拖延了一個禮拜,就算歐帝力和他那群天兵在牆壁上只管鑽洞卻不善後,儘管這群人天天要花上兩個半鐘頭享用早餐,我依然懷抱著能夠住進這棟房子的夢想,畢竟,這是我多年來夢寐以求的住處,就算必須點蠟燭和油燈過日子,我也會接受的。幸好,我在港口區找到了整修房子所需的各種材料,手藝精湛的師傅幫我的新家換了個新鎖,總算不再看起來像是巴士底監獄了,此外,屋子裡還裝設了二十世紀的水龍頭。裝設電話這個點子始終無法說服我,我已經聽過衛達的收音機,就算是當今所謂的主流傳播媒體也無法吸引我。我決定用書籍和寂靜填滿我的生活。我從原來的舊公寓只帶走了一件行李,還有父親留給我的那個木盒,那是他留下來唯一的紀念。我把剩下的衣物和用品全都分贈給其他室友了。如果可以把皮肉和回憶都留在那裡的話,我也會毫不吝惜地拋掉。
「有人品味真好,修養更好!」房屋仲介商在我背後應了這麼一句。
您的朋友兼讀者
安瑞亞斯.柯瑞理
「您確定您真的會看平面圖嗎?」
「但是這一切都是有關聯的呀!那間長廊呢?您又怎麼說?」
讓我真正下定決心的是書房正中央的書桌。這張書桌彷彿由金屬和陽光組成的雕塑品,桌上放著一台令人印象深刻的安德伍德打字機,光是這台打字機就值得我掏錢付房租了。我在書桌前的元帥椅坐了下來,並輕輕撫摸著打字機鍵盤,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了微笑。
衣櫥裡滿是破舊褪色的衣物和鞋子。好幾個抽屜裡堆放了大批舊照片、眼鏡、鋼筆和手錶等雜物。五斗櫃上,蒙塵的人像默默觀望和_圖_書著我們。床鋪很平整,白色亞麻布床罩在陰暗中依舊明亮。有張桃花心木桌上擺了一台氣派的大型留聲機。唱盤上放了一張唱片,唱針停在唱片的最後一圈上面。我輕輕抹去了唱片上的灰塵,終於看清楚印在上面的名稱,那是莫札特的〈安魂曲〉。
「那又怎麼樣?蓄水池跟您的工作毫不相干啊!歐帝力。您把注意力集中在電力裝置就行了。電燈!這棟房子沒有水電,沒有管線……我需要電燈!」
那位名叫歐帝力的天才,此時向我展示了這棟房子的平面圖,那是房屋仲介商連同鑰匙一起交給他的,他指著平面圖口口聲聲辯稱,錯在房子本身,整個建築構造根本就不對。
「謝謝!」我喃喃低語。
我在此特別向您表達我對您的崇敬,希望將來有榮幸能與您見上一面。我深信我們一定會見面的。
沒有人敢往前再踏進一步,於是,我再度扮演了打頭陣的角色。秘書把油燈舉得高高的,一臉遺憾的神情,四處張望著。
「唉呀,我們大家應該正面思考才對嘛!」銀行稽查員立刻出言糾正,「這棟房子已經這麼多年沒人,難免會有些不太完美的地方囉!」
「喂!我可是專業人士啊!別把我的話當耳邊風。這棟房子簡直就跟一幅拼圖一樣,八成只有上帝才兜得攏。」
「那您就想想辦法吧!無論是製造奇蹟或您想怎麼樣都行,總之,到了禮拜五那天,我希望能看到所有牆壁的洞都補好了,油漆也漆上了,電燈也亮了……」
「我的天!」房屋仲介商喃喃輕嘆。
那份禮物正是兒時森貝雷先生送我的那本《遠大前程》,也是我在父親發現之前歸還給他的那本書。同樣的這本書,當我後來打算不計價格買回來時,卻在我採取行動前幾個小時落入了陌生人之手。我凝視著那張信紙,總覺得當年那個充滿奇妙和光明的世界歷歷在目。書的封面上還留著我小時候沾了血的指印。
親愛的馬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