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詛咒之城
十三

「您的肯定我心領了,柯瑞理先生,可惜我恐怕無法接受您的邀約。我已經簽了其他合約…………」

發行人
這時候,我忽然看見有個身影站在天台的另一端。就在我瞥見他的那一剎那,他猛地轉過身來望著我,彷彿他已對我的視線有所警覺。我仍舊感到有點暈眩,視線迷迷濛濛,但我總覺得,前方那個身影正朝著我走過來。他的動作相當迅速,彷彿雙腳並未著地,行走如飛,步履輕盈,我的視線根本就捕捉不到他的身影。我看不清他背光的臉龐,但我知道他是一位男士,一雙炯亮的黑色眼眸,在他那張臉上稍賺大了點。他越是接近我,我覺得他的身形似乎越拉越長,而且體積越來越大。當他趨前逼近時,我突然猛打寒顫,嚇得往後退了好幾步,卻不知道自己正退往水池邊……霎時,我覺得自己的雙腳失去了重心,就在我失足往後栽進漆黑的池水時,那個陌生人緊抓住我的手臂。他輕輕把我拉了回來,並帶我回到安全的天台上。我在水池周圍的其中一張長椅坐了下來,然後使勁地深呼吸。接著,我抬起頭來,總算看清了他的長相。他的雙眼不大不小,身材與我相似;他的舉手投足和神態,都跟一般人沒兩樣。他給人的印象是隨和而冷靜。
我呆呆望著他,驚詫不已。
柯瑞理神情嚴肅地看著我,似乎在斟酌我剛剛說的話。
「怎麼樣才能離開這裡?」
「我知道,不過,您不必擔心這件事。我的律師已經研究過了,我可以向您保證,我們已經想出好幾種方式可以替您徹底解決這份合約在法律上的約束力,到時候,您就可以安心接受我的請求了。」
「謝謝!」我說道。
「我認為您的自我要求太嚴格了,不過,這樣的人格特質往往能讓人有更出色的表現。相信我,我在出版業這麼多年,也算是閱人無數,三教九流都有,有的卑劣到讓人懶得吐口水,有的高傲得自以為比天還高。總之,我希望您能夠了解,即使您不相信我說的話,但我非常清楚您是哪一種層次的作家,我也知道您的為人如何。我從多年前就和-圖-書開始注意您的作品了,這一點您也知道的。從您替《工業之聲》所寫的第一篇短篇小說到《巴塞隆納蒐秘》系列,以及最近的伊格納迪斯.B.薩森系列作品,我都拜讀過了,我敢說,我對您的認識比您對自己的了解更清楚。因此,我知道您終究會接受我的邀約。」
「我知道的夠多,也夠讓我好好認識您這個人,並成為您的好朋友。我知道,您沒什麼朋友,我也一樣。我從來就信不過那些口口聲聲自稱朋友滿天下的人,那表示這個人根本就是識人不清。」
他說話帶了點淡淡的外國腔,只是,我也說不上來是哪一國的口音。我的直覺告訴我,我應該立刻起身,趁著這個陌生人再開話匣子之前,盡速離開現場。然而,我卻在他的話語、他的眼神中感受到了平靜和信任。於是,我寧可不再逼問自己,倘若連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何身在此地,這個陌生人又是怎麼在這裡找到我的?他的話語以及他的目光說服了我。他伸出手來,我隨即握了一下。他那熱誠的笑容,簡直就像要許我一座失落的天堂樂園。
「您怎麼可以隨便栽贓我!他們把您送進來的時候,您身上就已經一無所有了,再說,不是股票我還不想要哩!」
「請問,您的請求是?」
「柯瑞理先生,我只是個籍籍無名、上不了檯面的冒險小說作者。我的出版商們,看來您也認識他們,這兩個人根本就是不學無術的騙子,比屎尿更讓人唾棄。而我的讀者們並不知道這些,他們甚至不知道有我這個人。這些年來我靠寫作維生,卻連一頁讓我自己滿意的稿子都寫不出來。我深愛的女人認為我只是在浪費生命而已,而她說的一點都沒錯。她也認為我沒有權利愛她,因為我們倆都是微不足道的靈魂;我們生存的唯一理由,就為了報答那個幫我們脫離悲慘命運的男子,或許,她對這件事的看法也是對的。其實都無所謂啦!當我到了而立之年,我也許會驚覺自己根本不是當年十五歲時期望變成的樣子。前提是:如果我能活到三十歲的話!我最近的健康狀況和我的工作表現一樣糟,情況一天天惡化,我m•hetubook•com•com現在如果能在一個鐘頭之內寫出兩個通順的句子就算很不錯了。我就是這樣一個不入流的作家,一個渺小卑微的可憐蟲。我沒那份能耐足以接受巴黎來的出版商重金禮聘,也沒那份才華能寫出一本讓自己夢想成真的驚世之作。」
「還好,只是有點頭暈而已。」
「我想邀請您和我合作。」
白晝的最後一道天光隱匿在城市的角落裡,他那雙炯炯發亮的眼眸彷彿兩把火焰。我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的門後。這時候我才想起,在整個交談的過程中,我不曾見他眨過眼睛。
他向我伸出手來,就這樣懸在那兒,直到我終於伸手握過之後才縮回。
「恕我冒昧一問,您怎麼會到這裡來呢?」
「別這麼說,應該是我欠您一份人情啊!親愛的朋友,該道歉的人是我,挑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時刻和您會面,造成您的不便,我實在過意不去啊!不過,說真的,我從好久以前就想親自跟您聊聊,只是沒想到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和您碰了面。」
「您是不是偷了我的錢?」
看報紙的男子端著頑皮的神情望著我,那是只有瘋子才有的表情。
「您能不能答應我,至少好好考慮一下我剛才的提議,下次再談?」
「安瑞亞斯.柯瑞理!」我喃喃低語著。
「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啊!我簽的是一份獨家出版合約,還有六年才到期。」
「噢!這樣啊……我差點兒忘了,您是個出版商呢!」陌生人笑了起來。他的笑容非常討人喜歡,活脫像個乖巧聽話從未打破杯盤的小男孩。
「您還知道什麼?」
柯瑞理停下腳步,回頭望著我。
男子從報紙抬起頭來望著我,一臉詫異。
「看來,您並不相信我說的話啊!」
「我看您真是累壞了。今天早上,您被人用擔架抬了進來,從那時候就一直熟睡到現在。」
「您知道的事情還真不少啊!柯瑞理先生。」
這段話之後,一陣漫長的寂靜。
「您指的是沙吉爾小姐吧?」
我定定望著他,滿心疑惑。我看見自己的面容映在他黑色的眼眸裡,漸漸模糊成了一灘暈染在白紙上的墨水。
陌生人在我身旁坐了下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他身穿三件式西裝,一看就是昂貴的高級布料裁製而成,西裝衣領上別著一個小小的銀製別針,那是個展翅高飛的天使,讓我有一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我忽然覺得,這麼一位衣著講究的紳士現身在這蒼涼的天台上,實在太不尋常了。陌生人彷彿看穿了我的心思,他面帶笑容看著我。
「這是什麼世界啊!」男子邊看報紙邊叨念著,「愚蠢大行其道的時候,缺乏概念就只好用過多的意識形態來補償。」
「我找的是個暫時的合夥人。我要找的人就是您!」
「我想請您花一整年的時間,專心為我寫一本書,至於這本書的題材,您和我簽約的時候再討論,稿酬採預付的方式,金額十萬法郎。」
「這是個與生俱來的缺點。」柯瑞理答道,同時站了起來。「我的另一個缺點是觀察力格外敏銳,因此我可以了解,對您來說,這件事或許來得太快了一點,所以您還聽不進我說的事實。您需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清真相,您要用自己的靈肉去感受事實。相信我,您一定可以感受得到的。」
「歡迎光臨煉獄!」
盧米埃出版社
巴黎市聖傑曼大道69號
「您說的是巴利鐸暨艾斯科比亞斯出版社吧?我知道,這兩個人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角色,沒什麼好怕的,您不應該跟他們牽扯在一起才對。」
「在哪裡?」
「您說什麼?」
「當然!」
前方就是城堡公園樹林裡的水池。陽光遍灑整座城市,長滿了波浪形水草的池水,彷彿一灘溢出的美酒。這座蓄水池看起來就像一座笨拙的城堡,或像一座監獄。為了供應一八八八年萬國博覽會展覽會館用水,因而興建了這座蓄水池,不過多年來,此地早就成了貧病交迫、無處可去的窮人和遊民棲身過夜之處。蓄水池旁的天台如今成了一片髒亂的水潭,積水緩緩消退在建築物的裂縫裡。
我長嘆一聲,暗自一笑置之。
柯瑞理露出狡猾、詭異的笑容,彷彿是個正急著吐露秘密的小學生。
「您放心,我對您沒有任何惡意。」他主動澄清,「我想,您一hetubook.com.com定沒料到會在頂樓天台上碰見陌生人吧?」

「我知道,我們有些共通之處,或許應該說很多才對。我知道您失去了父親,我也是。我知道,您失去父親時,正是最需要他的時候。您的父親在淒涼的處境含恨而死。至於我父親呢,不知為了什麼莫名其妙的原因,他竟在離世前先把我攆出家門。我可以告訴您,我這種狀況甚至更讓人心痛。我知道,您一直覺得很孤單,相信我,這也是我深刻體驗過的困境。我知道,您的內心懷有許多夢想和期望,但都落了空,我也知道,雖然您自己並未發覺,您每天都在放棄內心的某些期望。」
「我怎麼會到這裡來?」
「您認識她嗎?」
「既然碰了面,請問……有我能為您效勞之處嗎?」我詢問他的來意。
「而且是世上最頂尖的!這是您一生夢寐以求的出版社,這個出版社將使您成為文學史上的不朽巨擘!」
「聽人提起過。為了贏得這位小姐的芳心,有人甚至心甘情願犧牲一切呢!是不是這樣?怎麼?她沒鼓勵您甩掉這兩條寄生蟲,應該忠於自己的創作嗎?」
「我在哪裡?」
「這裡是麗池大飯店啊!您看不出來嗎?」
「您現在什麼都別說。我向您保證,下次我們再碰面時,您的看法會比現在清楚許多的。」
「我們還會再碰面啊?」我問他。
他的臉上立刻浮現燦爛的笑容。
「如果您對這個數目不滿意的話,我可以把數目加到您滿意為止。我就老實告訴您吧!馬汀先生,錢的事情我不會跟您計較的。而且,我也相信您不會在金錢方面斤斤計較的,因為我知道,當我向您解說這本書的題材時,對您來說,稿酬的數目將是無足輕重的一件事。」
「但是您並不是在找人交朋友吧?您要找的是個替您做事的員工……」
此時,陌生人遞了一張名片給我,就跟我在那場與珂蘿依的綺夢中驚醒時握在手中的那張一模一樣。
「親愛的朋友,我真的好高興,今天總算可以親自向您致意了。」
我索性讓這個神經病盡情地閱讀舊報紙,隨他愛怎麼高談闊論都行。我依然覺得頭暈得厲害,連步伐都踩不穩,不過,我還是努力走到www•hetubook.com•com了拱頂下的其中一扇通往石階的側門。石階高處隱約出現一道亮光,我往上踩了四、五步,頓時感受到階梯頂端的那扇門口吹來一陣冷風。我走出門外,總算弄清自己身在何處了。
我急忙坐了起來,回頭一看,有個衣衫襤褸的男子正挨在提燈旁看報紙,他咧嘴一笑,露出已經掉了一半的牙齒。他手上那份報紙的頭版頭條寫著:布里莫.德.李維拉將軍已經接管政府,為了讓國家倖免於無法預估的災難,他宣布實施戒嚴獨裁。那是至少六年前的舊報紙了。
「您如果真的這麼趕時間的話……有兩個方法,一個是永久的,另外一個是暫時的。永久的方法是從屋頂:您只要往下一跳,永遠獲得解脫。暫時的出口就在那邊的盡頭,您攀著那個令人頭暈目眩的把手爬到高處,爬上去的時候褲子八成早就掉下來了,到時候,別忘了跟大家揮手致意啊!不過,您如果從那兒出去的話,遲早會回到這裡來的。」
我緩緩睜開雙眼。大樹般的石柱立在陰暗中,頂端支撐著光潔空白的拱頂。細絲般的朦朧光線垂直落下,映出了一長排數不清的簡陋床鋪。懸在拱頂高處的小水滴,彷彿黑色的淚珠,落地時,迸出滿室回音。幽暗裡瀰漫了發潮的霉味。
「我不知道有什麼好談的,柯瑞理先生。」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很熱絡地對我一笑,然後慢慢走向樓梯口。
「您還好吧?」
安瑞亞斯.柯瑞理
「跟您一樣啊!我為了遠大的前程而來。」
「其他人也這麼說呢!」
我摸了摸外套,確定身上的錢全都不見了。
「您是個非常有自信的人。」我直言表達自己的看法。
「我想,我應該先謝謝您這些年來對我的熱烈支持,柯瑞理先生,很抱歉,這份人情恐怕無以回報!」
「我是說……我想請您為我寫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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