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當然不是我的風格嘛!親愛的艾蜜妮雅,這是伊格納迪斯.B.薩森的作品。」
有時候,在迷航的船上漂流得實在太疲累了,我們會暫時放下衛達的手稿,開始聊一些比較知心的話。好幾次,我鼓足了勇氣,拉起她的手。她讓我握著手,但我知道她很不自在,她覺得我們這樣做是不對的,她認為我們的聚散都是因為虧欠衛達的那份恩情。有天晚上,就在她離開前不久,我捧著她的臉龐,並打算親吻她。她呆若木雞,而當我從鏡子裡瞥見她的眼神時,我驚愕得不敢吭聲。她站了起來,然後不發一語地離開了。接下來的兩個禮拜,她一直沒現身,再次出現時,她要我承諾以後絕對不能再做同樣的事。
「大衛,我希望你能了解,當我們結束衛達這本書的修改工作之後,我們就不能像現在這樣經常見面了。」
「你自己心裡明白。」
「妳千萬別低估了一個作家的虛榮心,尤其是個高不成低不就的作家。」我這樣反駁了她的提議。
「這不是你的風格呀!」她偶爾會這樣說道。
我寧可不告訴她衛達擅自竊用了我的故事大綱,就是不希望加深她的憂慮,於是,我面露微笑,並點了點頭。
衛達架構的小說情節如此空洞、貧乏,因此,我花了www.hetubook•com.com好一番功夫才重塑了他意圖表達的概念。後來,我們逐漸讓一個個人物都鮮明了起來。每一幕、每一景、每一行、每一字,無一倖免於改造工程。不過,在整個修改的過程中,我倒覺得我們導正了衛達在內心醞釀的創作方向,他只是一味地想要寫小說,卻不知道該怎麼寫出好作品。
「這件事情,只許成功,絕對不能有任何閃失。」
「你覺得怎麼樣?」克麗絲汀娜問道,「你認為有辦法修改嗎?」
我的進一步行動並不是唯一讓克麗絲汀娜覺得不妥之處。她開始懷疑衛達似乎已經知情,她告訴我,衛達對於我替巴利鐸和艾斯科比亞斯所寫的那些小說非常失望。我可以想像,她一定認為我的寫作就跟一份雇傭工作一樣,沒有靈魂,出賣腦力換取一點微薄酬勞,卻讓兩個鼠輩越來越壯大;我流落至此,因為我沒有勇氣以真心、真名和真感情去寫作。我最傷心的是,她這樣的想法確實有理。我也動過解約的念頭,我很想為她寫一本小說,一本能夠讓她對我刮目相看的作品。假如我唯一能做的事情還不足以讓她滿意的話,或許,我還是重返在報社打工的陰暗悲慘歲月吧!我總是可以靠著衛達的憐憫和同情過日子的。
「為什麼不行?」
「需要下點功夫就和*圖*書是了。」
經過漫漫長夜的寫作之後,我遲遲無法入睡,只好出門走走。我漫無目標地閒逛著,腳步就在不自覺的情況下朝著聖家堂的方向前進。小時候,父親好幾次帶我去那兒見識那座雕塑繁複的門廊,我每次總要注視良久,彷彿被詛咒了似的。我總是希望能再回去看看那座教堂,去確認它沒有任何改變,雖然這座城市已快速擴張,但是聖家堂至今仍是一片廢墟。
我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但是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每天醒來時胸口總是被冷汗浸濕了一大片,肋骨彷彿要被折斷撕裂了一樣。為了不中斷這項兩人通力合作的秘密計畫,我寧可付出這樣的代價。我非常清楚,克麗絲汀娜每天來家裡時,必定從我的眼神中看出了這樣的念頭;我也知道,她永遠不會回應我的。那是一條沒有出口的死路,沒有美好未來,也沒有遠大前程,而我們兩人都心知肚明。
「或許你應該把工作進度放慢一點。你的臉色實在不太好看啊!我已經不擔心衛達了,我現在擔心的是你。」
當我抵達教堂時,紅色的朝陽劃過清晨的藍天,映出了尖塔上的耶穌誕生雕塑。一陣風颳起了泥路上的灰塵,空氣中飄著聖馬諦區邊界的工廠發出的強酸味。當我穿越馬約卡街時,我看見街車的車燈在晨霧中逐漸駛近。我聽見了金屬車www.hetubook•com.com輪在鐵軌上摩擦的聲響,我還聽見了司機搖著警示路人的鈴鐺。我想奔跑,卻動不了。我卡在那裡,佇立在鐵軌上,凝視著街車上的車燈正撲向我。我聽見司機的叫喊,也看見了車輪因煞車而火花四起。即使如此,即使死神已經逼近到數公尺外,我還是動彈不得。我聞到了發電機的味道,一道強烈的白光照射著我的雙眼,直到車燈終於熄滅了。我像個木偶似的攤倒在地上,神智清醒了數秒鐘之後,恰好讓我瞥見了冒著煙的街車輪子停在我面前二十公分處。瞬間之後,一切陷入黑暗。
克麗絲汀娜告訴我,有時候衛達寫完了某一幕,相隔數週之後再重讀打字的定稿時,他總會對自己的文筆和才華驚訝不已,甚至無法置信。克麗絲汀娜很擔心他遲早會發現我們所做的事情,於是她告訴我,我們應該更忠於他的原稿。
「對不起,我自己也不喜歡。」
首先讓我很驚訝的是,這個故事的情節正是我幾年前曾經向衛達提過的建議,當時,他一心一意想寫本有深度的大部頭小說。其次,他從未跟我說過他決定採用這項建議,這些年來,他應該有的是機會跟我提這件事。第三點讓我訝異的是,這部小說根本就是徹底的失敗之作:每一個部分都行不www.hetubook.com.com通,從人物、結構到氛圍、情節,以及敘述語法和風格,處處都讓人覺得作者執迷於著墨太多不必要的細節。
改稿工程從傍晚開始,克麗絲汀娜坐在打字機前,接著,兩人合力將衛達的小說逐字改寫,一行接著一行,一幕接著一幕,通篇改造。
我永遠都不會知道,我這麼做究竟是為了幫助衛達——其實我就是這樣告訴自己的——或者,我純粹只是想有個藉口可以待在克麗絲汀娜身邊。克麗絲汀娜把衛達前一天的手稿帶來,這些手稿多半已遭大幅修改,有時甚至整段删除,另外還有數不清的眉批和註腳。我們總是到樓上的書房,席地而坐,克麗絲汀娜首先大聲朗讀一遍,接下來就是漫長的討論過程。我的這位恩師企圖寫出一部時代鉅著,內容以跨越三代的巴塞隆納望族為主軸,簡直就是衛達家族的翻版。小說的背景設定在工業革命發生前幾年,一對失去父母的兄弟來到大城市,接下來的經歷就跟《聖經》裡「該隱和亞伯」的故事一樣。兄弟倆的其中一位成了當時最有權力的首富,但是另一位卻隱身教會,默默幫助窮人,而他最後的悲慘下場,敘述的根本就是教士兼詩人維達格爾的不幸遭遇。兄弟倆終生對立,而且,小說裡有數不清的角色穿梭在錯綜複雜的情節裡,舉凡醜聞、殺戮、奸|情、悲劇,以及這一類小說常見的其他元素都包含在內,搬演的舞台就在現代化都會和工商業剛剛萌芽的時候。小說的主述者是其中一位主角的孫子,他在重塑家族往事的同時,也從貝德拉伯斯的大宅邸目睹了這座城市在一九〇九年「悲慘的一週」陷入一片火海之中。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不喜歡你用這樣的口氣談論衛達!」
後來,我逐漸習慣了生活裡總有一段與她共度的時光。我自己的寫作進度並沒有因此而耽擱。我盡量把握時間寫作《詛咒之城》,白天睡眠不到三個鐘頭,而合約上的交稿期限卻已經日日|逼近。巴利鐸和艾斯科比亞斯當然是不讀書的,無論是他們出版的書或是對手發行的作品,連一本都不看的,不過毒藥娘娘倒是個會看書稿的人,沒多久,她開始懷疑稿子有點不太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