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永恆之光
三十一

一個專業作家常見的幾種基本特質當中,伊莎貝拉已經從我身上學會的其中一項本領:延宕,而且她還身體力行了。任何一個經驗老到的寫作老手都知道,從削鉛筆到編列小動物的目錄,先決條件是在書桌前坐下來,然後動動腦筋。伊莎貝拉顯然已經吸收了延宕這個本領的精髓,因為,當我回到家時,我沒看到她坐在書桌前伏案寫作,倒是驚見她在廚房料理晚餐,從香味和菜色看來,她大概已經在廚房裡消磨了好幾個鐘頭。
「他還說了我什麼?」
伊莎貝拉凶巴巴地瞪我一眼,我趕緊陪上笑臉。
「我跟他說我是您的情婦。」
「妳讓我把話說完。我只是想告訴妳,這是妳和森家少爺之間的事情。妳如果要我給妳建議的話,我會告訴妳,給他一個機會,就這樣而已。假如他這幾天鼓起勇氣採取行動了,例如是請妳去喝個下午茶之類的,妳就接受他的邀請吧!或許你們可以藉這個機會開始聊聊,最後就成了好朋友也說不定,也有可能不是這樣……不過,我認為森貝雷確實是個非常好的人,他的興趣跟妳完全契合。而且,我敢說,妳如果再仔細想想就會發現,其實妳心裡對他也是有點好感的。」
「可是,他根本就不理我啊!」伊莎貝拉提出抗議。
「您這叫做情感上的脅迫吧!」
那是我的良知之聲——伊莎貝拉,此時正站在廚房門口看著我。
「妳想好該怎麼辦了嗎?我的意思是說,關於森貝雷那件事……」
「吃餅乾啊!」
我沒理會她緊迫盯人的目光,自顧自地享用著美味的烤鴨。過了半晌,伊莎貝拉在餐桌上用力拍了一下。
「他跟我說,妳具有一種古典美,妳很聰明,而且非常女性化,看吧,其實他也是個輕浮的男人嘛!還有,他覺得你們之間有一種心靈上的聯繫。」
我舉起其中一支和_圖_書餐刀,然後藉著伊莎貝拉準備的蠟燭燭光細看了一番,這才發現,原來這些都是狄耶戈.馬爾拉斯卡遺留下來的東西。霎時,我胃口盡失。
「我碰到瓶頸了嘛!這都要怪您,派我去做第二份差事,硬是要我去應付那個純潔無瑕的森家少爺。」
「我認為肉烤得有點太硬了。食譜上說,應該要以慢火烤一段時間,我也不知道要烤多久啦!不過,您那個廚房的爐子啊,不是火候太烈,就是完全沒火,只有這兩種選擇,根本調不出其他的火候。」
「啊!那您在數落我的時候,措辭怎麼會那麼豐富哩?簡直就跟一本字典一樣呢!」
「飯後甜點是什麼?」
「拜託您抬起頭來看著我!事情變成這樣,都是您的錯!」
「或者大您四五歲!」
我立刻換手,再次以嚴肅神情發了誓。伊莎貝拉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為了我好!哼!說得真好聽,當我是笨蛋啊?對了,我忘了告訴您,昨天您有個朋友來找您,一個警官。」
「您別趁機取笑我。」
伊莎貝拉拿起了一塊餅乾,然後無精打采地咬了一口。
「想也知道?妳隨便想想就知道啊?」
伊莎貝拉把咖啡杯往桌上一放,一雙眼睛瞪著我看,眼神盡是質疑。
下樓之後,我逕自前往廚房煮咖啡。我隨意瞄了一眼儲物櫃,一時驚訝得目瞪口呆。自從伊莎貝拉住進來之後,我這個儲物櫃簡直就像是加泰隆尼亞大道上的吉樂士雜貨店。這一排排的高級罐頭,全是伊莎貝拉父親店裡販售的進口商品,在那一大堆罐頭之間,我瞥見一個裝著英國餅乾的金屬盒子,我決定嚐嚐盒子裡的巧克力餅乾。半個鐘頭之後,糖分和咖啡因開始在我的血液裡奔騰起來,我的腦袋也發揮作用了,這時候,我突發奇想,打算讓自己這一天的日子過得複雜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點。只要店家開門營業的時間一到,我決定去拜訪公主街上那家魔術用品店。
「我要去辦幾件重要的事情。」
「是嗎?這個建議真是好極了。」
「我們要特別慶祝什麼嗎?」我問道。
「想也知道。」
我輕輕嘆了口氣。
「這是什麼味道?」
「不是。他後面還跟著兩個像衣櫥一樣的壯漢,凶巴巴的臉上毛茸茸的,簡直就像兩條獵犬。」
她那張臉頓時疑雲滿布。
「找靈感啊!我想我已經找到了。」
「親愛的助理小姐,愛情的語言裡沒有一句是蠢話呀!算了,我們換個話題吧!晚餐什麼時候開飯啊?」
「妳起碼也行行好,讓我把晚餐吃完吧!」
「葛蘭德斯?他一個人來的?」
「其中一個大個兒似乎覺得很好玩哩!」
「就是這本。我在藏書室裡書架上的第二排書裡面找到的,呵!那裡什麼樣的書都有呢!包括一本婚姻保健手冊,裴瑞茲.亞夸多博士寫的,書裡還附了充滿挑逗性的插圖,句子都是類似這種:『在上帝刻意安排之下,雌性動物不知肉體慾望為何,她在心靈與情感方面的圓滿,藉由母性和操持家務的自然行為獲得昇華。』哼!您那個藏書室,簡直就跟所羅門王的寶庫沒兩樣。」
「他問了我是誰。」
「我父親說,這個餅乾可是英國皇太后最喜歡的牌子呢!」
「嗯,她的品味真好。」
「您為什麼從來不聊您和那個書商老闆合作的計畫呢?」
「那我該怎麼辦呢?」
「蠢話連篇!」
「但是森家兒子絕對不是我這種壞人。我認為,對別人表達的好感和愛慕不理不睬,這是非常小家子氣的行為。但是,妳不會這樣的,妳可是大家閨秀呢!」
吃過晚餐之後,我讓舉棋不定的伊莎貝拉獨自咀嚼著內心的疑慮和不安,逕自上樓到塔頂m•hetubook•com.com的書房。掏出薩瓦鐸給我的那張馬爾拉斯卡的照片,並將它放在桌燈下。接著,我瞥了一眼桌上那疊為柯老闆的書所蒐集的一疊資料和筆記。我的雙手仍隱隱感受著馬爾拉斯卡遺留的那套冰冷的刀叉,不難想像他坐在這裡的樣子,一樣是這樣凝望著港口區的民宅屋宇。我隨手拿起自己寫的一頁稿子,並開始讀了起來。那是我熟悉的字句,因為是出自我的手,但是文章傳達的混濁意涵,卻讓我興起了前所未有的疏離感。我把稿子往地上一丢,然後抬頭看著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一個鑲嵌在灰藍夜色裡的陌生面孔。我知道自己這一夜是寫不出東西了,即使連一個小段落都拼湊不出來的。我關掉了書房的電燈,靜靜坐在黑暗中,聆聽著蕭蕭風聲掠過窗前,同時想像著烈火焚身的狄耶戈.馬爾拉斯卡跳下蓄水池,他的嘴裡吐出最後一絲鬼魅般的氣息,冰冷的清水逐漸充盈了他的肺部。
「蜜梨烤鴨佐巧克力醬,我在您的一本食譜書上找到的菜色。」
「兩種情況不一樣。一種是屬於管理層面的訓話,另一種是傳達激|情的語言。」
「葛蘭德斯來做什麼?」
「還是很好吃啊!」我又誇了她一次,雖然沒胃口,但還是勉強繼續吃著。
「森家兒子的事,您是說真的呀?」
「我沒有食譜書啊!」伊莎貝拉隨即起身,然後拿了一本皮製封面的精裝書放在桌上。封面上的書名是:《法式料理精選一〇一道食譜》,作者是米榭.亞拉崗。
「但是,妳找到的是烹飪方面的靈感吧?我們不是講好了,妳必須每天寫作,不管有沒有靈感都一樣。」
「您這麼早起來幹什麼?」
伊莎貝拉不時偷偷瞥我。我們就這樣默默吃著晚餐,刀叉碰觸餐盤的聲響是我們唯一的伴奏。
「我說了什麼話嗎?」她問道,滿口餅乾屑噴得桌上hetubook•com.com都是。
伊莎貝拉毫不客氣地對我拋出了惡毒的眼神。
「那他說了什麼?」
「從您那張臉看起來,我看是不必了。」
我把右手放在食譜書上,然後舉起左手。
「他現在正是人生最美好的青年時期呢,而且我們不也討論過了,其實妳喜歡年紀大一點的男人啊!」
接著,我小心翼翼地放下刀叉,再以餐巾擦了擦嘴,然後注視著她。
「我說的話,妳都聽清楚了。森家兒子已經向我坦承,他每天想妳想得夜不成眠。為了妳,他茶不思、飯不想、睡不著,連小便都尿不出來,那個可憐的傢伙,一整天都在想著妳。」
「那是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敞開心靈,也找不到適合的字句去表達他的情感。我們男人就是這樣嘛!粗魯慣了,沒這種心思。」
「您別胡說八道了。」
「我沒胡說八道,倒是可憐的森家少爺已經胡言亂語了,妳應該去看看他那個樣子的。我看啊,他是真的很痛苦,差點兒沒去一頭撞死,只求能夠尋求解脫啊!」
我在清晨的曙光中醒來,痠痛的身體嵌在書房的搖椅上。我站了起來,同時也聽見自己的關節發出了兩三次喀啦聲響。我拖著腳步走到窗前,並將窗戶完全敞開。舊城區的屋瓦上滿是晨露,像是灑了一層糖霜似的,一片紫色的天空籠罩著巴塞隆納。屋外傳來海上聖母教堂的鐘聲,大批鳥群彷彿天際升起的一片烏雲,一陣刺骨寒風捎來海港的魚腥味以及附近煙囪冒出的煤灰。
「您這個人城府好深啊!」
「我以《法式料理精選一〇一道食譜》發誓,我說的都是真的。」我大聲宣示。
「您呢?您今天要做什麼事啊?絕對不是好事!」
「可是,我又沒愛上那位先生。」
伊莎貝拉在餐桌旁坐下,並替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她看起來一副整夜沒闔眼的模樣。
「什麼?」
伊莎貝拉為了這道特別料理的m.hetubook.com.com美食而擺上了全套餐具,精緻的盤子、刀叉和酒杯,都是我從來沒看過的東西。
我只是搖了搖頭。我的助理替我送上了兩盤菜,然後盯著我看,滿臉期待的神情。我嚐了一口,隨即面露笑容,同時頻頻點頭。
「為了妳好,我們還是聊別的事比較好。」
想到馬克斯和卡斯特羅站在我家門口的德行,我突然一陣反胃。
「我也不知道啊!戀愛中的人都做些什麼呢?一起去散步、跳舞……」
我抓起一塊麵包,沾著盤子裡的醬汁,一邊吃著美食,一邊發出滿足的讚嘆。
「他沒說啊!」
我頻頻點頭回應,眼睛依然盯著餐盤裡的食物。
「我真的不懂您是怎麼想的,明明家裡有這麼漂亮的東西,卻從來不拿出來用。這些都是我從洗衣間隔壁那個房間裡找出來的。」伊莎貝拉兀自發著牢騷,「男人啊!就是這樣……」
「我該怎麼辦?」伊莎貝拉又問了一次。
「不是,這叫做人生!」
「我也不知道啊!不過,他對我來說,年紀好像大了一點。」
「基本上,他的年紀跟我差不多。」我在一旁提醒她,「頂多大我一兩歲吧,也有可能大我兩三歲啦!」
「您現在就對我發誓這些都不是您自己捏造的。」
「欸!妳這樣說一個瘋狂迷戀妳的人,會不會有失厚道啊?」
「可否請問一下,妳沒事去翻書架上的第二排藏書幹什麼?」
「美味極了!」我告訴她。
「答得真好。」
「伊莎貝拉,我沒有資格告訴妳應該怎麼辦……」
「這要看情況而定了。妳到底喜不喜歡森家少爺?」
伊莎貝拉又拿了一塊餅乾,兩口就吃掉了。她發現我在偷偷看她,立刻停止咀嚼的動作。
「發誓應該舉另外一隻手。」
伊莎貝拉瞪著我,眼神裡殺氣騰騰。
「你怎麼回答他?」
「怎麼了?」伊莎貝拉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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