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天使遊戲
十六

「他說他把自己的靈魂獻給一個陰影了。」
「這意味著什麼?」
「為了讓她封口,為了隱藏他的事跡。」
「馬爾拉斯卡是否說過他做了什麼事?」
這時候,她解開了頸項間的絲巾,脖子上横列了一條長長的疤痕。這一次,她的笑容變得狡黠詭異,明亮的眼眸散發著殘酷、嘲弄的光芒。
「許多人都這麼以為。認定一件事情的強烈慾望,甚至可以置人於死。」
「她是什麼時候……」
「正因為如此,所以他要殺她滅口,藉此埋葬他所有的秘密。」
「什麼樣的痛苦?」
「尖塔之屋……我已經在那裡住了將近十年了,那裡什麼也沒有啊!」
「愧疚和悔恨沒有任何意義,那只是感覺、情緒,但不是意念。」
她幽幽望著我,臉上掛著一抹淡淡的笑容,似乎頗以我的困惑為樂,接著,往日的哀愁逐漸浮現她的臉龐。
「為了馬爾拉斯卡,伊蓮娜很樂意挖出自己的雙眼和心臟的,他是她活下來的唯一理由。她以盲目的方式愛著他,而且想法跟他一樣,她堅信魔法就是唯一的救贖。起初,她想犧牲奉獻自己的生命,但是我母親說服她打消了這個念頭。我母親說的話,其實伊蓮娜都清楚得很,她的靈魂並不純淨,即使做此犧牲也是枉然。她這麼說不只是為了救那個女人一命,也是為了拯救他們兩個人。」
「令堂能為他做什麼呢?」我問道。
我躊躇了半晌才搭腔。
我滿臉困惑地看著她。
「後來的結果怎麼樣呢?」
「但是,她錯了……」
「他是這麼說的。他說有hetubook.com.com個陰影一直跟著他,而且那個陰影有著跟他一樣的身形、容貌和聲音。」
「我母親始終不願意告訴我,她不希望我們兄弟姊妹和這件事情有任何瓜葛。她把我們每個人分別送到遠地去生活,就是希望我們忘了自己的出身,也忘了自己是誰……她說,我們留在這裡,終究脫離不了被詛咒的命運。她把我們送走後,沒多久就死了,而且是孤單死去。我們直到她死後好久才知道。當她的屍體被發現時,沒有人敢去碰她,只好任由海水漂流而去。沒有人敢提起她的死,但是我知道是誰殺了她,也知道她被殺的原因。直到今天,我仍然相信母親早就知道自己會早逝,而且也料到了誰會下此毒手。她早知道這些事情,卻沒有做出任何應變方式,因為連她自己到頭來也相信了。她相信是因為她無法接受自己做過的事情。她相信她可以用自己的靈魂拯救我們的靈魂,甚至這個地方的靈魂。因此,她不願離開這裡,因為那個古老的傳說曾經提到,交付出去的靈魂必定永遠留在遭受背叛的地方,視線所及盡是死亡,並且永世難逃禁錮的命運。」
「什麼樣的陰影?」
「我母親只是個普通的女人,馬汀先生。她出身貧困,唯一的能力就是生存的意志力。她沒唸過書,一個字也不會寫,但是她能夠看出人心的想法,她可以感受到人們的感覺,並看出他們隱藏和渴望的事物,她從人們的眼神、表情、聲音,以及舉手投足之間看穿了一切,她知道人們接下來和圖書要說的話以及想做的事。因此,許多人稱她女巫,因為她可以看出人們拒絕面對的內心想法。她靠著販賣愛情藥水和快樂仙丹維生,其實那些只是草藥湯汁和糖果而已;她幫助迷失的靈魂去相信他們想要相信的事物。後來,她的名聲開始越傳越遠了,許多有頭有臉的人也慕名前來找她尋求幫助。有錢的人希望自己更有錢,有權的人希望自己更有權;卑鄙小人希望自己像聖人,聖人為了自己沒有勇氣犯下的罪過而期望像個罪人那樣接受懲罰。我母親傾聽所有的人訴說心事,也接受所有人付給她的金錢。靠著那些錢,她把我們兄弟姊妹送去跟她那些有錢客戶的子女們同校求學;她花錢為我們在別的地方打造了不一樣的人生。我母親是個好人啊!馬汀先生,她不會騙人的,她從來不佔人便宜,也不會刻意讓人相信他們不需要相信的事情。生命讓她學會一件事:我們這輩子都是活在或大或小的謊言裡。她常說,人們如果能夠毫不隱瞞地面對世間現實的話,一天之內,我們八成不是死了就是瘋了。」
「拯救了馬爾拉斯卡的靈魂在哪裡?」
「可是……」
「您如果是到這裡來尋求魔法的話,很抱歉,我恐怕要讓您失望了。我母親曾經告訴我,世間根本沒有魔法,世事好壞,不過是我們自己的想像,或是因為貪婪,或是因為無知。有時候,甚至是瘋狂所致。」
一陣漫長的沉默,海岸的濤聲和風聲在一戶戶棚屋之間穿梭著。
我突然覺得,以這麼簡短的一句話闡明這個概念,https://m.hetubook.com.com恐怕連柯老闆都辦不到吧!
「純淨的靈魂?」
「結果只換來痛苦,那是當然了。」
「馬爾拉斯卡究竟做了什麼事?」
「就連我母親都無法看清一切啊!」
「他要相信什麼事?」
「自我救贖。他堅信他已經背叛了自己,也背叛了愛他的人;他自認生命已經誤入歧途。我母親認為,他只是跟大部分人一樣,突然對自己的生命產生了疑問。世上總有一些卑瑣的壞人,他們總認為自己最優秀最正直,根本看不起別人。但是馬爾拉斯卡也算是個善良的人,偏偏就是對眼前的一切不滿意。因此,他來找我母親幫忙,因為他當時已經對生命失去希望,而且可能也失去理智了。」
「她能做的也不過是安慰他,並且幫助他找到心靈的平靜。馬爾拉斯卡相信世間有魔力,因此,我母親認為她應該努力說服他,一定可以經由她的引導而走上救贖之路。她敘述了一個古老的傳說,那是她童年時期在海邊從漁夫那兒聽來的。當一個人失去生活目標時,他會覺得死亡就是換取靈魂的代價,在那個傳說裡,人如果可以找到一個願意為他犧牲的純淨靈魂,若能用這個靈魂去掩飾他黑暗的心靈以及盲目的死神,那麼,他的生命就會獲得救贖。」
「誰殺了她?」
「我母親死於一九〇五年。」她說道,「就在離這裡幾公尺外的海岸,她被人殺了,脖子被刺了一刀。」
「或許是因為您不知道該去看哪裡吧!」她在我耳畔低語,「或許,那個被獵捕的靈魂就是您啊!」
「馬汀先生,世和-圖-書上根本就沒有什麼靈魂,也沒有什麼救贖,那些都是古老的傳說,全是無稽之談。存在的只是煙灰和記憶而已,但是馬爾拉斯卡卻在深藏記憶的地方犯下了滔天大罪,多年來極力想要隱藏的秘密,到頭來只是在嘲弄自己的命運罷了。」
「我不了解您的意思,您的母親曾經幫助過他呀……他本人還送了一大筆錢酬謝她。」
「很遺憾,我以為……」
「我母親在這棟房子裡住了四十五年。」她說道,「當時,這裡根本稱不上房子,只是用茅草和廢棄材料搭建的棲身之處。即使到後來闖出一點名聲了,她大可離開這個地方,但她還是拒絕放棄這個地方。她常說,當她離開這個地方那一天,就是她死去的日子了。她在這個地方出生,跟著海邊的鄉親們一起成長,終生屬於這個地方,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天。人們經常談起她,大家對她議論紛紛,卻沒幾個人真正認識她。許多人怕她,也恨她,即使在她死後也一樣。我之所以跟您提這些,是因為我認為您應該要知道我並不是您要找的人。您要找的人,或者您想找的人,就是大家口中的索莫羅斯特洛女巫。她是我母親。」
「為什麼?」
「就是沒有任何罪過的靈魂。」
「他們自己。」
女子一笑置之。
「狄耶戈.馬爾拉斯卡……」
「您心知肚明。」
「充滿血腥的犧牲。用一個靈魂去換取另一個,用死亡去換取生命。」
「馬爾拉斯卡送上大筆金錢時,她卻不是這麼說的。」我提出異議,「七千元西幣這個數目,在當年足夠過上許多年的好日子,m.hetubook.com.com還能去念貴族學校好多年呢!」
黑衣小男孩在門前現身了,他對我伸出手來,並示意時間已經到了,我立刻起身隨他離去。就在我不經意回眸顧盼時,我被牆上那面鏡子裡的自己嚇了一跳。鏡子裡還清楚可見一個身形佝僂、衣衫襤褸的老嫗坐在爐火前,她的臉上掛著陰森、殘忍的笑容,一直目送我到門口。
「從誰那兒拯救他們?」
她點了點頭。
「很快就要出太陽了,您還是趕快走吧。」索莫羅斯特洛女巫這樣說道,同時轉身背對著我,目光又是緊盯著爐火。
「馬爾拉斯卡需要相信,我母親只是幫他完成這個心願罷了。」
她有一張寫滿了回憶的臉龐,還有一雙看不出究竟是十歲或百歲的眼神。她坐在一個小火爐旁邊,定睛看著舞動的火花,神魂顛倒的模樣就像個孩子似的。她有一頭煙灰色的頭髮,並在腦後編成了一條辮子。她的身形相當清瘦,神情平靜澹然。她穿了一身白衣,頸項間還圍著一條絲巾。她對我露出親切的笑容,並請我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我坐了下來,我們就這樣沉默了好幾分鐘,傾聽著爐火噼啪作響以及海浪拍岸的濤聲。這時候,時間彷彿已經靜止,而促使我來到這裡的急切心情也莫名其妙消失了。爐火的熱氣漸漸充盈了大衣和身體間的縫隙,刺骨的寒意也消退了不少。此時,她的目光總算離開爐火,並握著我的手,話匣子就這樣打開了。
她又笑了,並且雙眼注視著我,同時傾身在我臉頰上吻了一下。她的雙唇是冰涼的,就跟一具屍體一樣。她的氣息聞起來就像枯萎殘花。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