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飼料店時,東尼.羅伯特叫我最好在暴風雪抵達前趕回家,我說——」
黑暗之後是疼痛與昏脹;當安妮告訴他事情原委時,保羅漸漸想起墜入黑暗前的事了。他一醒來,便跟所有從昏迷中甦醒的人一樣,問安妮現在是何時、在何地。安妮說這兒是科羅拉多州的塞溫德小鎮,還說保羅的八本小說她至少都看過兩遍,而她最愛的《苦兒》系列則讀過四、五回,也許六回了。她說真希望保羅能寫快一點。她雖然檢查過他皮夾裡的身分證,但還是幾乎無法相信,她的患者竟然真的就是大名鼎鼎的保羅.薛頓。
安妮開著她的四輪傳動車到塞溫德買飼料和一些雜物……順便去威森藥局看看書——那差不多是兩週前的星期三了。通常平裝版新書會在週二送到。
保羅眨眨眼。
「我們離塞溫德多遠?」他問。
安妮沒理會,她的心思又飄走了,雙眼無神地陷入沉思。床頭燈在她瞳仁裡閃了兩下,除此外,安妮的眼中不見任何反光。
保羅.薛頓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意識到:我傪了,這個女人有病。
「是啊,」保羅回憶道:「他們說暴風會轉向,所以我才會去那裡。」他試著移動雙腿,結果換來一陣劇痛,讓他忍不住呻|吟。
「是的,我飽了,謝謝,很好喝。妳養和圖書了很多牲口嗎?」
「只是什麼,先生?」她執意問道,保羅警覺到安妮的臉越拉越長。剛才那道溝隙逐漸撐開了,她眉毛下彷彿發生地震。保羅可以聽見風聲在外頭呼號,他突然想像安妮一把將他抬起,像粗麻袋似地將他扛到外頭,然後丟棄在雪堆裡。他會凍死,可是在死掉之前,會因腿痛而哀號不止。
「我已經幫你收好了。」她說,原有的笑容突然一斂,化為滿臉的戒慎,保羅很不喜歡這樣——像是在繁花遍布的夏日草原上,發現一道溝隙一樣。「你以為我偷你皮夾裡的東西嗎?」
安妮說,當時暴風雪快來了,可是當天一直到中午,氣象預告都還斬釘截鐵地說暴風會往南折向新墨西哥和克里斯托。
說到最後,她機警地瞄了保羅一眼,看他沒反應後,安妮突然用湯匙敲著碗緣。
「我跟東尼說,『暴風雪會往南移。』」一開始安妮說得極慢,慢得近乎羸弱,然後漸漸以正常語調說話,並洋溢著一般對談的輕快。不過現在保羅已經戒心大起了,覺得她說的每件事都有點怪,有點不尋常。聽安妮說話,很像在聽一首走調的歌。
保羅接著說:「大概是他千叮嚀萬囑咐地要我看緊皮夾吧,這話已經烙在我心裡了。如果我有冒犯妳的地方,https://www.hetubook.com.com請多見諒。」
「對了,我的皮夾呢?」他問。
安妮放鬆下來,微微一笑,溝隙填上了,夏日的花朵再次愉快地點著頭。他很想推推那朵微笑,卻只觸著一片黑暗。「我不會生氣的,皮夾放在很安全的方,等一等——我有東西要給你。」
「別亂動,」安妮說:「保羅,你的腿要是痛起來,可止不住的……我兩小時內不能再給你藥了,我已經餵你吃太多藥。」
安妮端了一碗熱騰騰的湯來,湯上飄浮著蔬菜。保羅無法喝多,但已經比預期喝的多了。安妮似乎頗為開心,保羅喝湯時,她把發生的事告訴他,保羅邊聽邊回想,知道自己怎麼會落到雙腿傷殘的下場,也許不算壞事吧,但是那知道的過程實在令人心驚——彷彿他是故事或劇本裡的人物一樣,而且角色的遭遇不是平鋪直敘地說出來,而是像小說一樣充滿了懸疑。
「吃完了嗎?」
「不多。」她說:「六隻蛋雞,兩頭牛,還有苦兒。」
「只是我老爸一向要我看緊自己的皮夾。」保羅很訝異自己可以說謊說得這麼溜。他老爸能不看他就絕不多瞄一眼,而且就保羅記憶所及,老爸這輩子只給過他一次建議。十四歲生日那年,老爸拿了一個錫箔紙包的紅鷹牌保險套給他。
https://m.hetubook.com.com「把這玩意兒放到你皮夾裡,」羅傑.薛頓說:「萬一你在露天電影院裡發|情,記得在開始衝動和太衝動間的空檔裡,把這玩意兒套上去。這個世界已經有太多私生子啦,老子可不想看到你十六歲就當爸爸。」
「可是他說『暴風改變心意了。』
「不是,當然不是,只是——」只是我剩下的那半條命都在皮夾裡啊,他心想。我在這房外的半條命、遠離疼痛的半條命,遠離時間、一如孩童口中拉展的粉紅色泡泡糖一樣沒完沒了的那半條命啊。因為在服藥前的一小時,在藥送達之前,時間真的是漫無止境。
「事情出乎我意料。」他說,想起那瞬間的驚愕,卻忘了當時他喝得爛醉。
她放聲大笑:「你大概覺得我這人很遜吧,用你筆下的勇敢美女給母豬命名。可是她真的叫苦兒呀,我絕對沒有冒犯的意思。」她想了一會兒又說:「苦兒很友善。」她皺起鼻子,一時間竟變成母豬,甚至連下巴都有幾莖粗毛。她學豬叫道:「呼嚕嚕!呼嚕嚕!呵呵——嚕嚕嚕!」
「『慘了!』我說:『我看最好上車回家。』
保羅在心中盤算,因為如果養了很多牲口,就非得請人幫忙不可,至少得雇個人吧。「幫忙」是個行為用語和*圖*書
,而且保羅發現安妮沒有戴婚戒。
「『可以的話,妳最好留在鎮上,維克斯小姐。』他說,『收音機廣播說,風雪會很大,而且大家都沒準備。』
「『可是我非回去不可——除了我之外,沒人能幫忙餵牲口。離我最近的是雷蒙斯家,可是他們離這裡好幾哩,何況雷家的人不喜歡我。』」
為什麼我沒有在醫院裡?保羅很想問,可是又不確定現在可以問,所以還是暫時別問的好。
最後她終於開口,幽幽說道:「我開了約五哩路後,天開始下雪了。雪來得很急——這邊只要一下雪,就會下很大。我打開車燈慢慢行駛,然後我看到你的車翻倒在路邊。」她責備地看著他說:「你竟然沒開車燈。」
「滿遠的。」她含糊其詞地把眼光飄向窗口,二人一陣沉默,氣氛詭譎。接著保羅被眼前的景象嚇著了,他看到安妮臉上一片空茫;黑黝黝的溝隙橫在高山的草原上,那裡寸草不長,深不見底。女人的表情彷彿忘掉了自己的所有事情與經歷,她不僅忘了自己正在描述一件事情,連記憶本身似乎也都忘了。保羅曾經參觀過精神病院——那是多年前他在為苦兒系列的《戰慄遊戲》找資料而去的。《戰慄遊戲》是他過去八年來,四本主要收入來源的第一部作品——保羅看過這種表情……或者更確切地說,和-圖-書看過這種「面無表情」。這種表情有個專有名詞,叫緊張症,但令保羅畏懼且更無以名狀的是:在那瞬間,保羅以為安妮的心智跟她的肉體一樣,變得堅硬如石、百箭不|穿,且毫無通融餘地了。
「我當時正在想你呢。」她說著把湯舀進他嘴裡,然後熟練地抓著餐巾一角幫他把湯汁拭淨。「好巧喔,對不對?我以為《苦兒的孩子》平裝版已經上架了,可惜沒有。」
之後安妮的臉又慢慢轉亮起來,心思似乎又流回來了。保羅發現「流」這個字並不恰當,安妮其實更像池子或潮汐造成的水灘一樣,慢慢地注入水;她是在暖身。是的……她在暖身,像烤麵包機或電毯等小家電一樣在暖機。
她投給保羅一朵詭譎而充滿母愛的微笑。
保羅睜大眼睛望著她。
「我停下車,」她說:「如果當時是上坡路的話,也許我就不會停了,我知道這樣有違基督徒精神,可是地上的雪已經積了三吋厚,即使是四輪傳動車,只要失去推進力,還是很難再往前跑。我如果告訴自己『唉呀,車上的人說不定已經下來搭便車走了』之類的,倒還省事些。可是車子停在雷蒙斯家過去的第三個大坡上,而且倒臥好一陣子了,所以我便把車停下來。我一下車就聽見呻|吟聲了。呻|吟的人就是你呀,保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