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昏迷不醒嗎?」
「幾乎都是。」
她瞅著他。
「你把我拖出來至今,已經過兩星期了嗎?」
簡短撂下一句:「注射。」
「等一等!」
「是啊,當然會痛。再過一小時你就可以吃藥了。」
「注射?」保羅十分吃驚,安妮以為他聽不懂。
新小說叫《快車》,寫完時保羅並沒有笑,只是靜靜坐在打字機前,心想,老兄啊!也許你剛剛贏得明年度的美國書卷獎哩。然後他拿起——
「……袋子我找到了,也一併放到車上,可是其他東西就沒看見了,我怕你會死在我手上什麼的,所以便發動車,然後把你的……」
——遇到麻煩了,因為開始下雪了,可是早在飄雪前,他又跑到波多雷度的酒吧,塞給喬治二十元小費,跟他要了第二瓶香檳,在暗灰的天色下,從高速公路往洛磯山脈,一面行駛一面暢飲美酒。他在艾森豪隧道東邊下高速公路,因為那邊路面乾爽又沒什麼車。反正暴風雪會往南移嘛,怕啥!而且那個要命的隧道令他神經緊張。車子一路飛奔時,他都在聽迪德利的老歌錄音帶,沒開收音機。一直到後來車子開始嚴重打滑,他才意識到這不是普通的內陸風雪,而是真正的暴風雪。暴風根本沒有轉南,也許正衝著他來,看來他要倒大楣了。(就像現在一樣)可是他醉到自以為能戰勝天候,不肯認命地在卡納停下來找地方躲雪,反而繼續向前挺進。他記得下午天色轉成暗灰、記得香檳的效力開始減退、記得自己身體往前傾,從儀表板上拿菸,接著車子就開始打滑。他努力穩住車,卻穩不住;他記得車子用力一撞,接著天旋地轉、乾坤挪移,然後——和圖書
接下來約二十分鐘的時間,安妮坐在保羅身邊說話,他躺的這個房間原本大概是客房。保羅喝湯時,腿又痛起來了。他強迫自己專心聽女人說話,可惜力有未逮,心神無法集中。他一邊聽安妮描述她如何將他從撞毀的七四年款卡邁羅跑車中拖出來——一hetubook.com.com邊感覺疼痛如退潮中的破樁一樣忽隱忽現,而且他還看見自己在波多雷度旅館中寫作新小說的情形。這部小說裡——佛祖保佑——並不包括苦兒.雀絲汀這號人物。
保羅寫到這本新書結尾時——一本關於偷車賊的現代小說——想起自己在寫《苦兒的孩子》最後一句話「於是伊安和傑佛瑞悲傷地離開小鄧瑟堡教堂墓園,二人相互扶持,決心重新尋回自己的人生」時,因為笑得太厲害,連字都打不好,結果重打了好幾次(感謝老天賜給咱們修正帶)。他在書尾寫上「全書完」後,在房裡跳來跳去——也是在波多雷度旅館的同一間房——高喊著:「自由了!終於自由了!全能的上帝啊,我終於自由啦!那個愚蠢的臭婊子終於翹辮子啦!」
「……你的右太陽穴有點瘀傷,不過不礙事,問題是你的腿……當時天色雖然暗了,但是我一眼就看出來,你的腿沒……」
——決定去車庫把跑車開出來,不搭飛機,改往西走。紐約有啥好?屋子空盪陰暗毫無人氣,搞不好還被闖過空門哩。去m•hetubook.com•com他的!他心想,又灌了一口香檳。往西邊去吧,小夥子,往西走!這念頭實在很無厘頭,他只帶了換洗的衣物和他的——
「我的腿好痛。」
她又露出曖昧的表情,而且還不太高興,這個女人的時間概念應該不怎麼樣。「差不多吧。」
——《快車》原稿,然後開往拉斯維加斯或雷諾或甚至天使城的路。最初他還覺得這樣做很可笑——他若是二十四歲的小鬼,剛賣掉第一本小說,也許會幹這種事,但這不像一個四十二歲男人會做的「壯舉」。又灌了幾杯香檳後,他就不覺得這點子可笑了,事實上他還覺得挺酷的,像奧迪賽奇航一樣,能讓他從小說的幻境中抽離,與現實重新接軌。於是他出發——
「我現在就要,拜託。」他覺得向人哀求很丟臉,卻又不由自主。潮水退盡了,殘樁裸|露出來,既躲不掉,也無法對付。
「再一小時。」沒有商量的餘地,她用單手拿起湯匙和碗向門口走去。
「……車開得跟飛一樣!我看你快死了……我是說,我相信你快死了!所以把你的皮夾從口袋抽出來,查看和-圖-書你的駕照,結果看到保羅.薛頓幾個字,我心想,『噢,一定是巧合。』可是駕照上的照片看起來也很像你,後來我好怕,只好坐到廚房桌邊。一開始我還以為自己會昏倒,一會兒我又想,也許照片只是湊巧而已——駕照上的照片常常跟本人有出入——可是接著我找到你的作家公會會員卡、筆會俱樂部會員卡,我才知道你……」
他不寫苦兒的理由很多,但其中最重要且無可撼動的一點,就是苦兒已經死了——感謝阿拉、上帝的大恩,苦兒終於在《苦兒的孩子》的最後五頁掛掉了。她死得賺人熱淚,包括保羅自己在內——但他是因為笑太兇才掉淚的。
「我幫你用靜脈注射餵食,」她說:「用針筒,你手臂上的疤就是針孔。」她的眼神變得堅定又關切,看著他說:「你欠我一條命,保羅。希望你能記住這點。」
——拿起電話叫點餐服務送一瓶頂級香檳王來。記得他在房中來回踱步,等酒送來。自一九七四年以來,保羅所有的作品都是在這個房裡完成的;他賞了侍者五十元小費,問他聽了氣象預報沒;記得侍者眉開眼笑地
m.hetubook.com.com告訴他說,暴風應該會南行往墨西哥走;他記得冰涼的酒瓶、打開瓶塞的聲響、第一杯酒的那種辛辣過癮,接著他打開行李袋,看著飛往紐約的機票;保羅記得自己一時興起,決定——
「……我最好立刻送你回家!我費好大勁才把你搬到車上,不過我很壯——這點你大概已經注意到了——而且我車子後邊有一堆毯子。我把你弄上車用毯子包好,當時雖然天色慢慢暗了,我還是覺得你看起來很面熟!我想也許……」
「那我吃什麼?」
「……慘叫!我一聽到你在慘叫,就知道你會活下去了。快死的人很少會那樣叫,因為他們沒力氣了。這點我很清楚。我決定讓你活下去,所以便拿了一些我的止痛藥讓你吃。後來你睡著了,醒來又開始大叫,我再餵你吃藥。你發了一陣子燒,不過我也讓你退燒了。我給你吃抗生素,你有一兩次情況很危險,不過現在都沒事了,我跟你保證。」她站起來說,「你該休息了,保羅。你得恢復體力。」
她轉過頭,用既嚴苛又溫柔的神情看著他。保羅很不喜歡她的表情,一點都不喜歡。
安妮說完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