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安妮
二十二

如果他的車被找到,安妮.維克斯就知道她麻煩大了,不是嗎?
只是這一次,安妮沒請警官進來喝咖啡,這回安妮要等到警官遠遠離開她家之後才放心下來。即使在廚房裡,即使客房和廚房間隔了兩道門,即使她的客人昏睡過去了,警官還是有可能聽見保羅的呻|吟。
如果安妮能清楚地面對事實,知道自己無法毀掉保羅的「下流作品」,她該不會回過來毀掉創造那部下流作品的作者吧?保羅.薛頓可沒有別的分身了。
可是到了春季。
六個星期?還是五個星期?
一件件的事情……像布塊一樣單獨存在,卻可能縫綴成一條拼花布般的事件。
萬一東窗事發會怎麼樣?
安妮會有麻煩,不是因為帶他回家。何況安妮家比塞溫德近(保羅是這麼相信的),說不定她還會因此榮獲勳章及苦兒書友會的終生會員獎哩(令保羅氣惱的是,真的有這麼一個書友會)。問題在於,安妮把他帶回家,關在客房裡,而且沒有告訴任何人。她沒打電話給當地的救難單位:「我是住在漢布吉山路的安妮,這裡有個傢伙好像剛被金剛踩過。」問題在於,安妮餵他吃了一堆非法取得的藥——還害他上癮。問題在於,安妮餵了藥後,還胡亂醫治他,把注射針插|進他手臂裡,用鋸下來的鋁製拐杖固定他的雙腿。問題在於,安妮.維克斯曾經上過丹佛法庭……而且八成不是以證人的身分出席,保羅心想,這點老子可以打包票。
保羅睜開眼睛,看著灰泥天花板,上面有幾道細細的裂縫,看似由三個相接的W所串成。自從保羅醒來後,幾個漫漫長日躺下來,已經看得很熟了,現在他又瞄著它們,天馬行空地想著幾個W開頭的字,如邪惡(wicked)、撞車(wretched)、陰毒(witchlike)和扭動(wriggling)等等。
保羅的其他推論大概跟築在流沙上的房子一樣靠不住,不過他對安妮.維克斯的判斷,倒是跟直布羅陀的巨岩一樣堅實。由於保羅在寫苦兒時做過不少研究,因此比一般人更了解神經衰弱症及hetubook.com.com精神病。保羅知道瀕臨精神病的人,會時而陷入深度沮喪,時而激進亢奮。患者會自我膨脹,認定所有焦點都匯聚在自己身上,自以為是戲裡的大明星,千萬觀眾都在屏息等待那未知的結局。
但安妮從沒想過,也許他還有《快車》的副本。
他嚇得心頭亂跳。隔壁的鐘開始敲,保羅聽見安妮的腳步聲越過頂上的天花板、聽見她細細的小便聲、沖馬桶聲,然後拖著沉步走回床邊,將彈簧壓得嘎吱響。
安妮,維克斯想毀掉《快車》,因此她認定《快車》只有一份原稿。
安妮從來不看電視新聞,從來不聽收音機——除非她的收音機裝了耳機。
他的腿越來越疼了。下次鐘響,安妮便會過來,可是保羅很擔心安妮會從他臉上猜中他的心事。故事太可怕,便令人不忍往下多寫。保羅將眼神往左瞥,牆上有幅月曆,上面是男孩駕雪橇滑下坡的圖片。從月曆上看,應該是二月份,但若保羅沒數錯的話,現在應該已經三月初了。安妮.維克斯忘記翻頁了。
想到腿傷成那樣,保羅就覺得這種說法很可笑,可是警方當然不會知道他傷得多重。他們只能假設,他若不在車裡,大概至少還能走點路。警方的推論,當然不會往綁架這類不可能的情形推想,至少一開始不會,或許永遠都不會。
想到紙灰飛揚的畫面,想到燃燒的火焰、聲音和氣味——保羅就咬牙切齒,他努力不去回憶那情形;生動逼真有時未必是好事。
你記得暴風雪那天,在路上有看到任何人嗎?一個四十二歲,個頭高大,黃棕色頭髮的男人?也許他穿著牛仔褲、法蘭絨格子衫和連帽外套?看起來或許受了傷?也許他連自己是誰都弄不清楚了?
還有我的車,我的卡邁羅也在這方圓某處,警方找到車子了嗎?
積雪何時才會融化,露出他那輛掛著紐約車牌的卡邁羅,以及放在車廂裡,寫著保羅.薛頓名字的車籍登記?巡警還要多久才會找上門來?安妮還要多久才會看到消息見報?雪還要多久才會融化?
W在天花板上糾纏,保羅想到清洗(washed)、擦和-圖-書拭(wiped)、丟棄(wasted)幾個字。
也不是笨蛋,這點我想我們都同意了。看來她心裡只想到自己——安妮既自我,又全然自以為是。燒書對她來說,似乎是理當該做的。安妮的理所當然,只消一架影印機和幾卷稿紙就可以推翻了……可是啊我的朋友,她的腦袋瓜裡從沒閃進過這種念頭。
也許是猜測,也許是推演,無論如何,總比啥也不幹地躺在這裡好吧。
「是啊。」保羅喃喃說,他的腿又開始痛了,但他卻害怕到未予留意。
這些事之所以還沒發生,是因為車子還沒被找到。警方也許在紐約或洛城搜尋,但還沒有人在科羅拉多州的塞溫德找他。
出什麼事了,警官——我半個人都沒瞧見哪,老實說,東尼告訴我暴風雪絕對不會轉南時,我就從鎮上趕回來了。
那麼路邊的護欄呢?
保羅的處境有點像福爾摩斯書裡的那條狗——那條不吠的狗。他的車還沒被人發現,因為警方還沒找上門。如果車子找到了,警方會去查訪他設定範圍內的每戶人家,對吧?在西峰頂端的這片方圓裡,能有多少人?雷蒙斯家、安妮.維克斯,也許還有其他十或十二個人?
安妮會請警員到廚房喝咖啡;會把客房與廚房間的門都關上,以免傳出他的呻|吟聲。
安妮有沒有想過,他的車被找到時會如何?
我的脾氣很壞!
而且可能留下證據。
安妮不是作家。
那他的車子跑到哪兒去了?當然是埋在雪裡嘍。
這種自我膨脹會阻絕一些想法,可想而知,這些想法都跟患者所無法控制的事物、情況或人有關(或幻想,神經衰弱症患者的幻想跟精神病患者的也許稱有不同,但狀況都是一樣的)。
她會給他五顆藥,而不再是兩顆,或拿枕頭將他悶死;也許她直接用槍幹掉他。屋裡一定有來福槍——荒野的居民幾乎人手一槍——這樣問題就解決了。
保羅把手從眼上移開,瞪著天花板上縱橫交錯的W。他不必用手遮眼,也能想像後續的景象。安妮可能讓他苟活一天或一星期,警方或許再打個電話,或再來一趟,就和圖書能讓安妮決定放棄她的愛鳥了。最後安妮橫豎都會下手,一如野狗追趕獵物一陣後,便開始撕咬牠們一樣。
警方會一找再找,因為他不是印度來的阿三,而是文學界的宙斯保羅.薛頓。苦兒,這個在超市便能買到的小說人物,就是從他眉宇間蹦出來的。警方找不到他,就會放棄了,或至少到別處去找。可是那天晚上,說不定雷蒙斯家有人看到安妮開車經過,車後載了用拼花布包著、有點像人的奇怪玩意兒。就算他們什麼都沒看到,安妮也不會跑去雷蒙斯家講些有的沒的,替自己惹麻煩,因為他們並不喜歡她。
司機駕車快速通過,鏟雪車將成堆的雪鏟入山谷裡。原先快埋到卡邁羅窗口的雪,這會兒已沒到車頂了。之後在風雪肆虐的昏暗中,就連近在眼前的東西,看起來都不真切極了。第二批鏟雪人員朝反方向開車經過時,跑車已被雪徹底埋掉了。
警員放下咖啡杯站起來:如果妳看見任何符合以上描述的人,麻煩盡快跟警方聯絡。他是個相當知名的人士,上過《時人》及其他雜誌。
也許有吧。安妮是瘋子,卻不是呆子。
當時我若騙她還有一份備稿,說不定能救下原稿,因為安妮會覺得燒了也沒屁用,她——
是啊,安妮會覺得燒了等於白燒,被迫看清自己所無法掌控的事實。她會覺得受傷、生氣——
那麼當時的情形究竟如何?
警方可能會再度拜訪,而下一次,她的客人也許不會再那麼安靜了。
保羅開始發揮他那無邊的想像力(這絕不是從他媽媽那邊家族遺傳到的)。那警察生得高大英挺且冷靜自若,鬢腳比一般人稍長。他戴著黑色太陽眼鏡,鏡片上映出受訪者的影像。他的聲音帶著單調的中西部鼻音。
安妮偷到一隻羽毛華麗的珍貴禽鳥——一隻從非洲來的稀有鳥類。
你不會再惹我生氣了吧?
我們在漢布吉山的半山腰發現一部翻落的車子,車主叫保羅.薛頓,是位知名作家。車子的座位及儀表板上有一些血跡,可是車主卻不見了。他一定是爬到車外,甚至走開——
他的思緒突然開始奔和-圖-書馳,像嬌生慣養的馬兒想邁步疾奔一樣。他那套粗淺的心理分析,若用來分析他的車子,能分析出個什麼來?車子找到後會如何?對他有什麼意義?
安妮當然又會被抓去審判,再次出席丹佛法庭。這次她可能不會再被無罪開釋了。
你沒有留副本,十個作家有九個會留副本——人家要是有你賺得多(即使銷售量跟苦兒系列之外,賣得較差的書一樣),一定都會留一份影印稿。安妮卻從沒考慮到這一點。
可能就是像他想的那樣,很有可能。
那太髒了。
可是保羅熬了半天還是睡不著,他被藥弄得飄飄然彷若騰雲。保羅衡量自己的處境,現在他似乎比較能夠思考了。思索事情,比創作那部被他摧毀的作品來得容易。
他在一個不算太陡的地方失控——但斜坡的斜度適足以令車子翻轉。如果當時的坡度更陡些,路邊應該會有護欄。如果斜坡更陡些,安妮.維克斯便很難或根本不可能挨到他車邊,更別提一個人獨力將他抬回路面了。
應該沒有。他是名人,警方若找到登記在他名下的車子,只要稍做調查,就會知道他去過巨石城後,便失蹤了。警方看到他的車毀成那樣,車裡又沒人,一定會展開搜尋,消息也會見報……
最後安妮目送警察駕著嶄新的巡邏車離開(車子嶄新,只是輪圈及保險桿下沾了一坨坨的雪塊和鹽),再次安下心來……不過她不能太掉以輕心,因為現在她就像一頭蓄勢待發的野獸。
是的。
保羅試圖回想,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他只記得自己伸手去拿香菸,接著一陣天旋地轉,然後就一片漆黑了。不過按照他的推演(或者說難聽點,是受過訓練的臆測),保羅比較傾向相信警察沒來過,因為道路修護工看到撞毀的護欄和折斷的長索,一定會心生警覺。
不——不是槍。
安妮的鄰居遠在數哩之外,而且據她說,鄰居們並不喜歡她。她的鄰居是叫波因頓嗎?不對,是雷蒙斯。沒錯,她的鄰居姓雷蒙斯。鎮上離這兒有多遠?應該不會太遠才對。也許方圓只有十五哩,最多四十五哩?安妮.維克斯的房子就在這片方圓之內,還有雷蒙斯家及塞溫德鎮市中心——不管那鎮小得多麼可憐……
就快睡著的保羅突然屏和-圖-書住漸沉的呼吸,他睜大眼睛。
我一定會的,警官。
但車子還沒被發現,不表示將來就不會被人發現。
你只是在猜測而已,老兄。
保羅再次以手遮眼,幻想那位戴黑色太陽眼鏡、留著長鬢的警官。我們在漢布吉山半路發現一部翻落的車子,警官說,然後又講了一堆話。
說完警察就走了。
搞不好我只能活那麼久了,保羅想到這裡,便渾身戰慄。他的麻|醉|葯都退了,除非安妮進來餵他吃藥,否則他是甭想睡了。
「等一等。」黑暗中的保羅低聲說,「等一等,等一等,別急,慢慢來。」
保羅記得烤肉架的火勢快失控時,安妮倉皇失措,眼神慌亂的模樣。他可以想見安妮舌頭猛舔嘴巴、來回踱步、雙手張了又闔、不時窺望睡在客房裡的他、偶爾對著空無一物的房間說「天哪!」的情形。
也許諸如此類的事已經發生過了,只是他不知情罷了。也許想像中的警官或類似的人物在他昏迷時已經造訪過安妮了,因為他真的昏迷了很久。不過保羅再仔細想,覺得可能性甚低。他又不是印度來的阿三,不是沒名沒姓的小人物。他上過《時人》雜誌(賣出第一本暢銷小說時)跟《我們》(第一次離婚時)。電視節目訪問過他,警方一定會反覆查問,或透過電話,或親自查訪。名人失蹤時——即使像作家這樣的名人——通常會鬧得沸沸揚揚。
媽的,她沒料錯,那賤貨一點都沒料錯,我確實沒有副本。
保羅用臂膀遮住眼睛,他看到鎮上的鏟雪車來到他兩小時前撞車的地點,在大雪紛飛的薄暮時分,鏟雪車看起有如一坨黯淡的橘斑。司機的整個臉包得只露出眼睛;他頭上頂著藍白相間、運務人員戴的老式軍帽,右側淺坡底下,離司機不遠的峽谷內側,躺著保羅.薛頓的卡邁羅跑車。那裡最顯眼的東西,大概就是貼在跑車後面保險桿上,那片寫著「總統凍蒜」的藍色貼紙了。鏟雪車的司機沒看到跑車,貼紙的顏色褪淡了,無法吸引他的目光。車側的鏟子幾乎遮去司機的眼角餘光,何況天色已幾乎全黑,司機也累了,他只想開完最後一趟,把車子交還回去,輕鬆地喝杯熱咖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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